云雾遮天际,不见星与辰。
深冬最寒凉之时尚且冻不透那心间热血,如今寒冬渐逝,上好的炭火映照下,美人面色红润,好似多年夙愿就要于这冬春交替之时实现。
被众人蒙骗至今的帝王突然出现阻止了几人的脚步,可苏予初仍是无半点畏惧之色,因为她知道,李贺即便困住了自己,也无力改变大局。
大地颤动,一群匡扶正义的勇士正在到来的路上。
“陛下,我等观今夜月色有异,恐怕于您不利,这才打算搭台设坛,好好参详一番。”
霍同光做事一向求稳,如今大事将成,他不介意多耗费一些时间与人虚与委蛇,只盼稳住局势,别再多生事端。
可李贺吐了那场血后,好似整个人将那昏聩之意也一同吐了出去,如今清醒过来,看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几人,终于对这些日子性情大变的自己生出诸多疑问。
为何厌恶神佛的他会突然醉心仙道?为何对这来历不明的几人这般信服?为何他明明是万金之躯却不着黄袍于身?
好似每件事情的答案他都知晓,可就是模糊不清。方才处死完连盛之后,这偌大宫闱他竟是不知该去往何处,身旁侍奉之人尽数变换,无人敢对着阴晴不定的帝王有所置喙。他茫然的行走在自己待了几十年的宫闱之中,这才撞见正要离宫的几人。
但眼下的他,却听不下去霍同光几人所说的任何话。他目光定定的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少女,明明月光那样浅,他却如同被吓到一般后退一步。
“你,你究竟是谁?!”
她是谁?
往日苏予初总会特意画上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妆容,甚至带着面纱遮住面庞。而今日夜晚出宫,她并未做其他装扮,想来李贺精神不济之间,已从她身上看出了故人的影子。
“我?我名雁归,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躲避追杀的前十年,小心谋划的近二年,苏予初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此快意。此刻她竟是不知是由着自己报上姓名,还是待李贺自己一点点发现其中深意更为开怀,她愤恨,期待,一双黑眸在夜色中格外明亮,让仍处于恍惚中的李贺竟不禁后退一步。
静默无声的瞬息之间,一个禁军模样的将领慌忙来此,原来平日最会拿乔摆谱的少爷兵们也有畏惧之事。
“陛下,大事不好了,那两万西北军竟不顾诏令,于常峪直奔京都而来,并不知从何处弄来众多兵器,如今马上便要到达京都城下了!”
圣令所说入京封赏,可此行兵将众多,所行之路更是层层把手,他们不可能携带武器而不被发现。如今无召便带兵器前来,恐怕不是听封,而是蓄意谋反!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打断了李贺的思绪,此刻他看着面前如发丧一般的五人,一时心头无端起了暴虐。
“把他们先关起来,等朕解决此事后再进行发落。去通知皇城军刘启,让他立即整军,若西北军有意谋反,格杀勿论!”
“是!”
进宫这些日子几人无不被以礼相待,如今这慌乱的推攘之间,无人看见少女眸中那轻松的模样。
兵临城下,大局已定。
亥时已过,许多百姓早已安心入睡,只有那勾栏瓦舍处还有那令人沉醉的乐声传出,只是不多时后,睡着的人们被惊醒,婉转的歌舞也停歇,只因他们都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巨大声响。
轰石流火,那屹立百年的京都城门,就快让人攻破了。
“殿下,我们准备的火势充足,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城门便可攻破。”
城外的空地上,一个原来西北军中的小骑兵正将如今的行事告知主帅,而那一身坚毅的盔甲之下,正是李程挺拔的身影。
此刻他看着这阔别已久的“家”,再看身前为他冲锋陷阵的将士,一时感怀不已。
回想当时他百般说不动更多将领,为了不暴露身份,本也想随着松岩先行离去。熟料就收到了陆祁渊让苍竹送来的东西。
一封苏予初的亲笔信。
信中还附有苏晏当初的私印,是她凭着霍同光记忆中的样子让人仿制的,信中她并未多说太多,只交代了京都如今已被他们逐渐掌控的形势,并且已苏晏后人的身份问了一句,
“军旗倒的太久了,诸君可还记得当年踏马征西之景?”
此信送到那些原本不愿随李程回京的将领之处时,他们霎时红了双眼。他们有些早已在此成家,如此安稳之际的确不想以身犯显,可在看见这句话后,又不禁想起当年在苏晏的带领下他们名声在外的模样,如今被打压多年,他们心中的确存有一口气!
陆祁渊说的没错,他们是狼,体内还存着狼的血性,如今这血性被激发出来,他们愿意一搏,不仅为了还世间安定,更是要找回当年的自己!
于是李贺的军令一朝到达西北,他们便顺势自请回京。
至于这兵火武器,自然靠着李程与侯府这些年暗中攒下,至于藏在何处,恐怕李贺致死都猜不到,那便是离京都不过十余里的常峪县,那的县丞祝青山,还是当初他亲手贬谪至此。
此时常峪县清音寺中,莲源方丈正于蒲团上禅修,手中木鱼却突然停下。
“阿弥陀佛,看来,那位施主快来还愿了。”
天下即将易主,此刻四方境内已有人洞察此事,可那早就应该荣登大宝之人的内心此刻却是极为复杂。
其实他从一开始并不想要皇位,相比坐高堂,他更喜平天下。只不过立储后他便把所有心血都放于如何做一个明君之上,却不想如今这亲自带兵打的第一仗,便是要亲手攻破“家门”。
“陛下,西北军当真叛变!如今已经开始攻城!”
“陛下,他们应是有备而来,请您早做决断!”
“陛下,他们火力太强,我们就要顶不住了!”
……
一封封急报被送至李贺眼前,此刻他竟然觉得格外荒唐,因如今这攻城之军,竟是因为自己的一纸调令,大摇大摆的走到了城门之下。
“皇城军呢?!朕养了他们这么多年,如今难道还拦不住这群反叛逆贼!”
他哪里知道,他如此看重的皇城军如今早就分崩离析,眼下刘启能号令的不过几千人,根本拦不住两万热血澎湃的西北大军,甚至何欢还带领手下的五千将士从中作梗,以至于李程他们还没费多大力气,便要攻入城内。
而那躲在宫内喝油水的禁军们更是不堪大用,此时早就不知藏于哪个视作安全之处,待新君即位,他们又能继续每日如混日一般悠闲散漫。
“陛下,如今就算离此地最早的勤王兵赶到也还需一日,今日我们还是先弃城保命要紧,只要您还活着,便仍有希望啊。”
兵部侍郎海回跪地启奏,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如今皇城军不堪大用,他们现下没有任何把握能打赢此战,因而他这一说完,殿内所有人皆跪地请旨。
“还望陛下下旨,弃城从长计议!”
他们皆知皇宫内留有通往城外的暗道,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人皆可免于一场无妄之灾,但他们可能是被突然降临的祸患吓破了胆,竟是一时忘了自己效忠的人究竟是何种心肠冷硬之人。
只见李贺听完他们的话后,非但没有听从,而是眯起双眼,环视了这一群无用之人后,面上满是决然之色。
“朕何时说过要弃城了!朕是天子!难道还要怕这些逆贼不成!朕倒是要亲自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公然谋反!来人,牵一匹快马,朕要亲自登上城墙!”
无人能阻挡帝王盛怒之下的决策,众人焦急之间,李贺当真孤身一人骑着马到达城墙附近,并且踩着断壁残垣,登上那摇摇欲坠的高墙。
这一眼,竟被吓得险些跌倒在地。
深夜无光,其他人并未看清这领军之人究竟是谁,可他却透过这浓浓黑烟,一眼便与阔别十余年的噩梦对视。
“!”
这不可能!李程早就死了!自己当时亲眼看着他死去,怎会出现于此!
“你是何人?!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他说出这话之时怕是不知道自己的面色有多可怖,即便当年亲眼看着李程身亡,可这位处处优秀的兄长仍是困扰他多年的梦魇,外加如今他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白衣,比起战马之上的李程,倒是他才更像那飘忽多年的厉鬼。
而此刻,李程也看清了高墙之上的身影。
他们原本是至亲手足,可却害他至此,沉浮十余载,眼下他便要亲手了结了他这作恶太多的弟弟。
随即李程眉目坚定,冲着城墙上惊惧万分之人扬声道,
“多年未见,三弟午夜梦回之时,可有想过为兄?”
容貌易改,可这通身气度却与当年分毫无二,甚至这十三年的沉淀之下,李程比当年更为让人参着不透,此话一出,李贺竟瞬间惊叫出声。
“不!不可能!你早就死了!被我亲手所杀!来人,拿弓来,朕要亲手射杀这贼人!”
惊慌之下,他竟连弓都拉不开,一旁的刘启见此也来不及惊讶为何李程会突然“复活”,他只能道一声“臣斗胆”便将情绪已然失控的李贺打晕,并一声令下,带着剩下的兵士退居皇城之外。
战鼓声响,城破了。
这场攻城大战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时辰,随着李程的一声令下,两万大军于黑夜长驱直入,直奔皇宫而去,好似有许多百姓看出他们对于普通人并无恶意,于是便于黑夜中大胆窥伺,随后便有人发现,那带兵之人,竟是与十三年前被诛杀的太子李程格外相像!
李贺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啜泣声,令他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这时脑海中突然闪过李程的身影,惊惧之下他竟是直接坐了起来,这才看清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宫,此刻那些妃嫔跪在他面前,一个两个都好似被吓破了胆。
“朕还没死,哭丧也还轮不到你们!”
可大敌当前,这些妃嫔们哪里还在乎他这几分讥讽,只是听得风声之后,都道自己没了活路,她们哭的,不过是可惜自己这条命罢了。
“陛下,如今太,李程已将宫外团团围住,眼下京都百姓皆知他起兵谋反,而我们送出的调兵命令迟迟不见回应,陛下,烦请您尽早打算!”
刘启将如今危机形势尽数告知,只是他并未说的是,有些百姓知道起兵之人是当年霁月清风的太子殿下后,不禁自发拥戴起来,如今李程的势头恐无人能敌。
“好啊,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可我这位好兄长,当真能承受这反叛的罪名吗?!”
他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但他却知道像李程那般注重自身名节之人不会让自己也带着一份“谋反上位”的头衔,因而他来到宫墙之上,此刻天光已然明亮,他终于看清了那张令自己恨透的脸。
“李程,朕不知你是在哪个阴沟里待了这么多年,又是如何蛊惑这些人与你合谋的,可你这般虚伪之人,即便杀了我,当真能承受住这世间的骂名吗?!如今朕已天子之名作保,只要诸位将士归降并缉拿逆贼李程,朕便不计较今日之事,并且给予诸君封赏!”
李贺这番激昂言论之下,果然见西北军中出现动摇之势,只是这时李程轻笑一声,像是早料到他会如此一般。
“诸位将士,你们有的人一直居于西北,想来对你们这位君主还不太了解吧,当年他谋反登基,围困先皇,至我父皇含恨而终!为了一己之私杀害忠良无数!这样卑鄙之人,你们当真信他所说之话吗?!”
看着李程三言两语便又将军心稳下,李贺恨得双眸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大军围城,援兵迟迟未有消息的情况下,一些看清局势的官员早就及时倒戈,盼望李程能因此对他们网开一面。而这些年早就与李贺身家绑在一处的,也早就入得宫来,此刻双腿发软的一同站在城墙之上,还在期盼事情能迎来转机。
无一人发现,明明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将这些人诛杀殆尽的李程却迟迟未有动作。
“哈哈哈哈,李程,看来你比我还虚伪,至少我从未装出一副心怀天下的模样,而你!曾经被父皇看中,被百姓爱戴的太子殿下,不还是与我做了相同之事吗!哈哈哈哈,李程,能逼你至此,看来还是我赢了!”
李贺如同疯魔一般,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因他知晓无论李程曾经有多么优秀,只要他今日攻入宫门,那便会生生世世背负与自己同样的骂名!
众望所归又如何?眼下他才是帝王,李程此举与他当年又有何不同!不过是春去冬来历史重演罢了!今日他即便身死,他李程也定然如他一般要受那千夫所指!
只是他这笑声还未持续太久,就被一人朗声打断。
“谁说他是叛臣,我有先皇遗诏在手,太子李程乃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