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渺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是一团模糊的意识，随着气流在阳光下四处飘荡，不知怎么就飘到了一个小村子里。

    倏忽暴雨倾盆又倏忽结束的午后，气温正在飞快回升，四处巡游的蜻蜓还没反应过来，水泥地面上积着的那一洼浅浅的水就已经逐渐蒸发，一只来不及逃跑的蚯蚓在干涸的水渍边上奄奄一息。

    一双穿着彩色公主凉鞋的脚从旁边飞奔而过，只差一点点就会踩到蚯蚓，幸好没有。

    “小梅小梅！雨停了，出来玩呀！”

    跑到一户人家门口，小女孩大声叫着，声音如同波纹般在半潮湿的空气里一圈圈扩散出去，惊醒了正靠着窗户打盹的老婆婆。

    “囝仔，又来找小梅啊？”

    “嗯！我带他去捉知了！”小女孩认真地点头，“顺便摘蒲公英回来给婆婆泡水喝。”

    老婆婆被她逗笑了，连说了几个“好”，转头朝屋子里喊了两声，似乎是在叫某人的名字。

    作为一团模糊的意识，黎渺听不清楚老婆婆说的话，可她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应当很重要，所以很着急，故而在半空中不断变换着形状。

    “来了……”

    不一会儿门里探出一颗头，紧接着一个面容精致苍白，好似洋娃娃一般的男孩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他的个头比女孩矮了一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姐姐，我想睡觉。”男孩无精打采地说，紧接着又强调，“而且小梅是谁啊，我不叫小梅。”

    “你这么漂亮，就是小妹嘛！但是叫你小妹的话你又不开心，所以就叫你小梅咯。”

    女孩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在选择性地忽略掉前面那句话之后，她高高兴兴地拉起男孩的手，“走，姐姐带你捉知了摘蒲公英！你喜欢蒲公英吗？”

    “不喜欢。”男孩说，用手遮着嘴巴，小猫似的打了个哈欠，“姐姐，我好困，想睡觉。”

    “不困不困。”女孩使劲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帮助男孩把困意驱走似的。

    一不小心摇得太用力有点扭到脖子，女孩“哎呀”叫了一声，五官顿时皱成一团：“好疼。”她眼泛泪花地说：“疼死我啦。”

    身边的男孩终于清醒过来，迟疑着凑近了一点，垂在身侧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要摸摸女孩的脖子安抚她，可最终也没那样做，只是小声地问：“真的很疼吗？”

    女孩惯性地想点头，点到一半却硬生生地止住了：“当然啦，很疼，超级疼。”

    很生硬的演技，身为见多识广的成年人，黎渺有些想笑，随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摇动树叶发出“咻咻”的声音。

    “那怎么办？”男孩担忧地问。

    女孩故作姿态地想了想，几秒钟后才开口：“唔，小梅你帮我吹一下吧。大人都说疼的时候吹一下就好了哦。”

    男孩还是迟疑，毕竟他刚才连摸摸女孩的脖子都感到不好意思，现在却要凑到近旁吹一下，实在有点太超过了。

    女孩拉着他的手摇晃，一半催促一半央求。

    男孩只得妥协。

    温热而湿润的气息很轻地吹拂过女孩雪白的脖颈，有点痒，女孩忍不住缩了一下。

    男孩犹自不觉，还在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吹，吹完了再同样小心翼翼地问：“好了吗？”

    女孩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气息，那是男孩午睡前吃的话梅糖的味道。

    女孩也有，是上午男孩分给她的。

    一共九颗糖，你一颗我一颗地分到最后，男孩默默把剩下的那一颗塞到她的手里。

    黎渺就这样看着两个孩子去树林里捉知了，在池塘边观察青蛙，女孩模仿着青蛙一蹦一跳，嘴里还念叨着“一只青蛙跳下水，噗通”之类的儿歌。

    男孩起初只是默默看着，没过一会儿也忍不住加入，这下变成两只青蛙跳下水，噗通噗通。

    黎渺被风吹到附近的小山上，不多时两个孩子也来了。

    看见一颗野生的梨树，女孩自告奋勇地爬上去摘果子。男孩劝不住，只能站在下面担忧地仰头看着。

    摘果子的过程相当顺利，只是从树上下来时不小心蹭掉了手腕处的一块皮。

    这次是真的很疼。

    人就是很奇怪的，总在不疼的时候表演，真正疼痛的时候忍耐。

    明明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可是看见男孩比自己还害怕，女孩扁了扁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告诉他这不算什么，伤疤是女人的勋章。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刚摘下的梨子塞进男孩怀里：“送给你。”

    男孩默默收下，只是眼神仍旧落在她的手上，那里正在缓慢地渗出一颗颗细小的血珠。

    “肯定很疼。”男孩主动拉过她的手凑到嘴边，很认真地吹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再抬起眼睛看着女孩，“现在有好一点吗？”

    没有得到回复，男孩低下头，很轻地亲了一下。

    “这样呢？”

    阳光穿过林间，云也聚散流转，一团雾气的黎渺看见两个孩子休息了一会儿后再爬起来，继续笑着奔向下一个地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摘梨子吗？”女孩边走边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

    “因为梨子就是我呀！黎就是梨，懂了吗？”女孩再次拿出自己的那一套逻辑，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小梅给我话梅糖，我给小梅梨子。”

    女孩忍不住笑起来，忽然半转过身抓住男孩的手，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来的蜡笔在男孩手心边画边说：“你还没上学，肯定不会写我的名字，所以像这样画个梨子就好啦。看到这个，我就知道你在想我了。”

    风把黎渺吹到蜡笔边上，她好奇地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蓝色梨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像一块刺青。

    -

    在黎渺睁开眼的前一秒，因为担心她受凉，霍潇刚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

    “几点了？”黎渺的一部分思维还停留在梦里，说话时表情呆呆的。

    “九点半。”霍潇回答，在黎渺面前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她齐平：“姐姐真的不能喝酒啊，下次还是不要喝了。”

    他说的真切，却只有一半说对了。

    黎渺的酒量是很浅，可醉成这样倒也不全是酒的原因。

    归根结底还是想逃避之前一时冲动犯下的错。

    在那种情况下亲了霍潇，她只是犯了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非但不后悔，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只是在面对当事人时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黎渺把自己往沙发深处缩了缩。

    看她这样，霍潇便以为她生病了，伸手搭在她的额头上。

    趴在黎渺脚边看电视的弗拉基米尔也凑了过来，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黎渺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自己没事，下一刻眼尾余光便扫到霍潇手腕内侧的那一抹青蓝。

    “这是什么？”

    一把抓住霍潇的手拉到眼前，黎渺定睛细看。

    是一颗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