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甜贞

    “老张你也真是，一个小孩儿，还值当你起身去送啊？”张振邦刚迈进餐厅就又听到不乐意听的话，转脚欲上楼，但又舍不下餐桌上的美味，压着脾气重新拉开餐椅坐下，捡起筷子埋头就吃。以谢圣英的架势和节俭的习惯，见餐厅摆着这么些菜，估计她也不会再给做什么了。

    以前老打战，战火连年，亲人们就是想见也见不到。等他们一家四口来到海南岛才真真过上了团圆的日子，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他和妹妹不知道有多开心。可是，从这些年过下来看，他爸爸在家里说的话，是越来越少了。

    但凡说几句话，不是和他妈妈呛呛，就是俩人真的又吵架了。即将参加工作的张士轩已经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价值观，于是，出言劝和道：

    “妈，爸去送人那是礼贤下士，无关年龄、是否孩子。是你为人太粗放，人家程叔一家可是讲究人。”

    “还是士轩看得清楚。”

    来到海南岛十年有余，他张家的一儿一女没长歪，这是叫他最宽慰的事。别人不知道，他可是门清，大首长还有一两年才退休，而程可则眼看就要晋升为军副参谋长，就欠文件下达了。以后没准，呵呵……

    想到以后，身为老干部的张振邦指着结婚近二十年但感情已所剩不多的妻子，教训道：

    “现在是什么年月，不知道啊。你不也才高小文化，才认识几个字啊，在外人面前装的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有文化似的！你当着人家孩子的面儿，说什么日本啊、能不能收啊，那些话要是传到其他人耳朵里，不定要生出什么风波呢！”

    “就是，妈，当着外人面，你刚才是不应该那么说。”张士轩稳稳地同父亲立场一致。

    瞪了一眼儿子，谢圣英面向丈夫迸发怒气：

    “呵……我再识字少，那也比你这大老粗强，除了会打仗，你还会干什么！呵……我是高小文化不假，要不为了你的什么影响，我能闲在家里？”

    “我识字是不算太多，但我在嫁给你之前就有正式工作，这不假吧？我爱看报纸，爱研究政策，这就是装吗？我就是旗帜鲜明地全力支持党和组织的政策，用不着你老张嫌乎我。更别拿我与那些城市里出身不好的大小姐们比。”

    “妈，你看看，越说越偏激了，怎么又扯什么城市和出身上头去了呢？我爸是大老粗，那是不假，但那也不是他的错啊，那是旧社会的错。再说了……我姥姥家在农村，你也不是城市人啊。”声音从高到低，张士轩思路清晰地将话题控制在他们家人身上。

    张振邦更是被气得直喷粗气！当着儿子的面，好男不与女斗！

    儿子明明是在拉偏架，可……想到最近还有一桩事要求到张振邦，便思考着意欲把语气往柔和的方向带……明明是吵架，儿子又像头牛似的气定神闲地夹在他们中间，一个停顿的间隙，谢圣英接过儿子夹来的一口鱼肉，送到嘴里嚼碎咽下去，方冲着丈夫说：

    “是，有些话听起来可能是欠妥，但我……我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馒头都蒸上了，正想炒菜呢，一看人家给送来这么些东西，我……我不是担心吃不完浪费吗？”

    妻子这番不咸不淡意欲四两拨千斤的话，把他压着的火重新激发！

    自己如今的职务是当年的一战一战打出来的，想到曾经那些流血牺牲的战友和战士们，张振邦被气红了眼睛，不管是谁，都不能看不起他们解放军人！谁也不成！粗壮的手臂一伸，指着谢圣英声嘶力竭地吼：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谢圣英你之所以闲在家里，是因为你自己在原单位靠边站了，具体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跟老子没一毛钱关系。”

    “你不就是想指摘人家小程媳妇的出身不好嘛，不就那点事嘛，和你有什么相干，瞧把你眼气的，像个鼓气的大ha|蟆！”

    “要说注意影响，反倒是人家程可则的家属明事理顾全大局，为了家庭团结，为了减少影响，甘愿放弃工作机会闷在家里头，人家那才是正经八百的大学毕业生。不就是想着法子给孩子们弄些吃食吗，也能惹你眼气？还有，你也别说什么浪费不浪费的屁话，就这几盘东西咱家四口人能吃不完？装什么装？”

    扭过头，又指着儿子，略放缓语气说：“士轩，把你妹妹从楼上喊下来吃饭。”

    “好的，爸。”见惯了父母整年整日的争吵，张士轩转身往楼梯上跑去。

    好似被戳到痛处，谢圣英气得蹦了蹦高，头上几绺灰白的发丝在空中乍了乍，脸色也由红变紫，她指着端坐餐椅上的男人怨恨道：

    “你才是大ha|蟆呢，还不是都怨你，当年要是你能替我说上几句话，我至于那么多年升不了职吗？后来我才知道，你当年不旦没为我说过一次话，你还腆着脸告诉我原单位组织部书记说‘在提拔干部的时候，要多考虑有文化的知识青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是故意扯我后腿啊张振邦！”

    “我说的是实事求是的大实话！就你懂的那点道道根本就胜任不了关键岗位，并不要提干部岗位了。”张振邦边吃边回话，肚子里有食，有利于吵架。

    多年的郁结闷在心头，头发不发白才怪呢。谢圣英像个困斗兽似的，气急败坏地围着餐桌走来转去，突然，她两眼睁得突出，吐出狠话：

    “你……姓张的，你少瞧不起人！你是军区大领导不假，但我也不是吃素的，惹急了我，我……”

    “妈，你和我爸又在吵吵什么呢？”

    一位十五岁左右的少女缓缓从楼梯步下，洋溢着青春之气扑面而来，笑眯眯地问出这句绝不会有人回答的话，好似刚才她和哥哥并没有躲在楼梯拐弯处偷听似的。

    放学后，躲到闺房里的张士铃刚才一听敲门进来的哥哥说楼下有美味的海鲜可以吃，扔下书本翻身下床，一溜小跑便想蹿到餐桌边。可是，中途她被哥哥一把位住，将父母的吵架声尽听耳内。

    哎，这么多年了，他们俩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新花样，反正她妈谢圣英女士是不可能同意她爸的建议离婚的，原话是她可丢不起那人！

    坐到爸爸身边捡起一双筷子，张士铃便一口接一口豪迈的吃起来。看也不看被打断吵架而呆站在旁边气鼓鼓的母亲，桌子上的海鲜好吃得她不住地跺脚还边点头：

    “好吃，真好吃。哥，这真是程叔家的双胞胎之一给送来的？”

    “是啊，大海他刚走一小会儿。要不是你一放学就窝到楼上去，没准还能和他打个招呼呢。”张士轩如实道出。

    “哎呀，我哪会知道他能给咱家送吃的？要不我早就下来了。”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故意晾着吵架着的两个人，让他们尴尬去。

    张士轩夹菜的速度可不慢，他咽下食物，憨笑不迭，告诉妹妹：

    “可惜你下楼晚了，大海说这些东西是程叔派他过来送给咱爸品尝的，刚送来的时候那摆盘可漂亮了你知道吗？就怪咱妈，她拿两根筷子一拨，得~成现在这样了。”

    “真的？”

    见哥哥认真点了点头，瞥了窝在小搪瓷盆里的一朵鲜花，拿筷子挑出来给扔到桌上，张士铃先冲着母亲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又问：“程叔家为什么给要给咱家送食篮？”

    “哈哈哈……咱爸和程叔打赌输了，他们老战友之间的事，要不你哄爸给讲一讲。”

    “爸，还有这事儿呢？说说呗。”朝着父亲那边歪了歪头，张士铃状似很有兴趣似的。

    被儿子和女儿这么一顿调侃，无视掉妻子的存在，反正在儿女面前，脸面啥的，就当呵呵了……五大三粗的张振邦笑了笑指着几盘美味，笑着将那几片甜面包摆到女儿面前，才说道：

    “吃饭，吃饭，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们俩的嘴吗？”

    兄妹俩相视一笑，异口同声：“能。”

    如此明显的三对一，谢圣英不觉已败下阵势。干站着无趣的张夫人扭头去了厨房，拎起锅铲一阵呯呯嗙嗙……等她关掉火端着一盘辣椒炒土豆丝和一小框馒头进到餐厅一看，张振邦带着一儿一女俩孩子将程家送来的东西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

    末了，他们三个正一人啃着一块炸面包，吃得津津有味儿呢。

    放下手里的东西，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火……突然，嘴边被儿子塞进一个甜滋滋又软又脆的东西，下意识张嘴一咬，裹着红豆甜味的面包便在她嘴里溢开。

    深知母亲的爆脾气，眼见她正生气想发火，身为儿子果断起身凑过去，卖乖似的哄道：

    “我们可没吃独食，这不，最好吃的面包也给您留了一块呢妈。”

    嘴里吃进甜面包，不得不说这东西确实好吃，但谢圣英仍撇了撇嘴，习惯性地嫌弃了一番：

    “这东西是炸的吧？该多费油啊，那个谁可真不会过日子。”

    小下巴意有所指的朝母亲刚端上来的那盘子素菜点了点，放下筷子，两腿并拢端端正正坐予餐椅上的张士铃，装作一副淑女作派，平平静静地说：

    “这怎么不会过日子了，我们学校的同学大大小小的哪个都知道，在咱们诺大军属区的服务社里，明明都是不要票可以买到的东西，可人家程军洋程军海他们家的伙食标准就是生生高出一大截，都说是人家妈妈手艺高，会捣鼓东西。您瞧，就连这人人都扔了的柚子皮，人家都能给整成糖吃，这还叫不会过日子？”

    整治老妈，果然还得是亲生女儿！每次只要张士铃拿腔拿调似的一出马，总是能怼得谢圣英女士说不出话来。姑娘和哥哥一个眼神交汇，小脸上的大眼睛骨碌一转，歪头问：

    “哎呀，这炸面包多好吃啊，妈，你给咱家也做一回吧？”

    “不做，浪费粮食。”清清楚楚六个字，拒绝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妈要是能少往姥姥和舅舅家寄点钱，他们家的生活水平保准也能提高一大截。说出去谁信啊，明明父亲是军区大领导，可家里的伙食标准还没在食堂吃得油水大呢。“哼，爸，你管管我妈，咱家整天吃得清汤寡水的，她就快像后妈一样刻薄了。”张士铃明目张胆地拉住父亲这张虎皮，欲扯大旗保护自己。

    “嘿，你这个妮子，你妈哪里亏待你们兄妹俩了啊？是没管你们穿还是没管你们吃？上个星期天不是还被你缠着买下了一条花裙子，花了九块六毛钱呢，还搭了布票。要都像你这么会花钱，谁家能养得起？咱家平常吃的饭菜不说顿顿有猪羊肉，那也是有鱼有虾的，外头到处在闹饥荒，在老家的你们舅舅他们倒是想吃，就是等到过年他们也吃不上呢。”亲生女儿和自己不亲，谢圣英觉得再好吃的白面馒头，她吃得也不香了。

    小嘴一厥，张士铃不干了，她梗着脖子跺着脚板大声嚎：“我爸工资高，我爸就养得起。你做的鱼不刮鱼鳞，太腥。你煮的虾一点味道也没有。统统不好吃。”

    小样呢，当场给她玩撒泼是不是，扬起巴掌，训斥：“小妮子，欠抽是不是？我说一句，你顶一句嘴啊！”狠话刚说出去，还没等她从餐椅上起身，女儿立马变脸似的委屈不已地依偎到她父亲身边去了。

    “爸，你看我妈。”

    “有我在，她不敢动你一指头。”被女儿圈搂着脖子，也不耽误张振邦夹菜吃。

    “你就护犊子吧，你家妮子比人家家的儿子还金贵，她的小尾巴都要翘到天边上去了。”

    ……一阵乌鸦飞过，她的话从天上掉到地上，无人接话。没了她喋喋不休的絮叨，张家四口端坐到桌边沉默吃饭……

    将餐桌上的食物全部扫光，在张振邦放下筷子，正欲起身上楼之际，谢圣英一把拉住他，在丈夫的眼神变得冰冷之前，尴尬地松开手，脸色虽不悦但她语气缓和地问：

    “老张，我想和你再商量一下，我娘家大哥二哥的几个孩子都够进部队的年龄了，你就给办一下吧，你是军一级的干部，职务那么高，咋的就不能通融一下？”

    多年和妻子不和，张振邦对外早就放出消息，谁要是打着他的旗号找人办什么事，要是出了事一切与他无关。“没得商量，我们海军队伍里不收文盲。我今晚睡书房，没事别来打扰。”

    “睡吧睡吧，当谁稀罕你似的。”要是她自己能办，哪还用得着求他。她在原单位职务低，后来上去的领导哪会搭理她，根本安排不了她娘人入公职。现今，为了解决几个当兵的名额，各处都打破了头，谢圣英也早就想法子给当地征兵办打过电话，可人家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装不知道的。

    张士轩和张士铃相视一看，趁张夫人端盘子送去厨房的空隙，悄么么的顺着楼梯上楼，快速进了各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