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文/白甜贞

    年前,在程可则千拜托万拜托之下,终于说动首长松了松他那张钢筋铁口,利用他前往首都开会的机会,谈完正事之后,在会场上当着多位军中大佬的面儿摩擦着他眼前那只洁白的茶杯,作出一副怀念状,随口一连道出数位老战友的名字,大有想要打听他们在哪里为共和国服务的意思。

    近年来,现役的高阶军人上上下下的很多,在场的人所属各大战区,所谓老战友,并不是大家都熟悉的。在海南军区首长的刻意烘托之下,他念叨着一个一个老战友的名字,引得大家畅所欲言、氛围甚佳。

    名字念了一个又一个,把各人的笑话依次说了一箩筐。当他即将要提及林立霆的名字时,会场的机要秘书,机敏地先他一步邀请诸位首长移步领导们的小食堂去会餐,甚是有意的打断了他们的话题。

    海南军区首长见状,也不恼,随即便背起双手笑呵呵的步出了会场。

    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意。

    ……

    随着乌云铺天盖地的翻涌,变魔术似的送走冬季迎来了春风。家家户户换上新的年历牌,时间来到61年的秋夏之交,南海上空的台风仍然轮换着上场,而山西的季风,则像一匹难以训服的野马,吹过田野,也吹进了老林的牛棚。

    经过两年多的暗中筹划,为老林恢复工作的事终于迎来曙光。一辆隶属于吕梁市政府的小汽车驶进村子,它没有停到村委会,反而直奔了村尾的牛棚。

    在一群山村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尾随下,除了负责守护小汽车的司机,还从车上步下两位身着干部装的男人,他们一前一后径直走进了牛棚。

    在村长杜群风还没赶到之前,他们已经寻到老林,见牛棚里连把椅子也没有,便站到两头牛的食槽前,开始了相关问话:

    这牛棚里面可比外头臭多了,除了牛粪味儿,还有人尿的骚味儿,扭头一看不远处的墙根底下正摆着一只尿罐子呢,走了几步往里一瞧,哕……忍着恶心,干部甲板着脸捂住口鼻,赤着脸问道:

    “林立霆,你儿子夫妻俩去哪里了?”

    放下镰刀,捡起一捧青草添到食槽里,林立霆平静地答道:“不知道。我还想问你们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呢!”

    同行的干部乙是自己的上级,暗道一句他倒是聪明,站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扭头见干部乙面无表情不作声,干部甲便直不愣愣地继续问话:

    “那你小孙子呢?”

    像是停顿了两秒,摸着牛槽沿,借着青草的掩饰握了握拳头,林立霆沉声道:

    “死了。”

    要不是从北京下来的命令,他们谁也不想来这破地方,就这样,他们硬是从年初一直拖到了年中,眼看不能再拖延下去,他们俩才被派了这趟公差。

    不过,在来之前,他们早就调查并开会讨论过了,林立霆的儿子和儿媳妇在一年多之前已经不在他们省内劳|改。他们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哪里呢?

    两个大活人在他们手上弄丢了,要怪就怪信息太过闭塞,当权的人忙着斗争和上台,居然如此后知后觉,要是往严重的说,这是重大的工作失误。事关林立霆,从接到从北京下达的命令后,最新上台的当|权|派,立即派人调查林慧聪夫妻俩的行踪。

    很快,派去追查的人回禀:那两个人确实是于一年多前被人提走,移送去了马梁底劳改场,这条信息是清晰的,但是他们追过去之后发现,人并不在那里,后面留下的痕迹变得愈加复杂。

    一至于派出去的人追了两三个地方,一路奔波,跨了多个劳|改|场还跨了省份……由于时隔一年多,人家外头的劳|改|场的负责人也是换了又换,并不十分配合追查,查无可查之下,吕梁这边的人光有一腔的斗争热血便也只能放弃继续追查。

    真是没想到,那两个大的不见了踪影,被他们一早送到爷爷身边的小孙子竟也夭折了?存着疑问,干部甲追问:

    “说,小孩儿是怎么死的,给埋哪了?”

    回过身,平静的面向此人,林立霆没有犹豫便答道:

    “病死的。埋到了后山上,后来我过去看的时候,发现坑被刨开了,那周围的土上留下的像是动物的爪痕,不知道从哪边山梁上跑下来的狼,给衔走吃了。”

    这也太巧了吧!瞅着林立霆的破衣喇撒,干部甲抿了抿嘴角,指着他继续问:

    “什么?这不是尸骨无存嘛,有谁能给你证明?”

    “老天爷。”

    “你!”

    林立霆慢悠悠的转到自己那处稻草铺的上方,弯腰坐下,捻起一根干草枝把玩起来,他状似伤心一般垂头低语:

    “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过去看,那个坑还在。只是那个坑长满了杂草,我有时候想孙子了,会过去坐一会儿。”

    此时,突然抬起手打断同事未完的话,干部乙温声交待:“行了,跟我们走吧。”

    “凭什么跟你们走?”在城市里被批|斗了多少轮,林立霆已经数不清,他不想再回去。

    干部甲:“别不识好歹,林立霆你——!”

    一直站在牛棚屋门口的干部乙,这时上前走了两步,忍着乱七八糟的臭味儿,他笑得满脸诚意:

    “林老,这都是例行公事,其实啊,我们是好心接你出去工作的。”

    “谢谢,但我不需要,牛棚这里挺好的。”这样的好心,他林立霆不需要,也不想接受。

    晃了晃手上的提包,干部甲这才告诉他:

    “走吧走吧林立霆,收拾你的东西,别在这里耽误时间,这是从北京下来的命令。咦……这里面已经够臭的了,你怎么还不勤快点的倒尿罐子呢?”

    在牛棚住了五年多的林立霆,心中一咯噔,竟然是从北京下达的命令,那就不是吕梁市当权派那些人又想对他耍什么花招喽。拍了拍稻草枕头,他沉了沉声:

    “我闻习惯了,不嫌这屋里臭。反正这里面都是这个味儿,那么勤快做什么,等尿满了两三天才倒一回。”

    看了一眼墙根底下的那只尿罐子,林立霆将被他一直当作枕头的提包扒拉出来,掏出里头的干草,开始收拾他少得可怜的个人用品。

    嚯!

    两位干部听到林立霆的话,眉头皱的更紧,都想赶紧离开这里。等人收拾行李的工夫,两人站到屋里转了转,目光所及均能说明牛棚里没有可藏东西的地方。于是,两个人便忍着恶心率先远离尿罐子周围,几步之后站到了屋外头。

    正好,此时方赶来的村长杜群风,陪着笑脸与两位市政府的干部说话。

    只有林立霆知道,尿罐子下面埋的正是他保命的东西,药膏药品和果干椰子糖那些东西全埋在下面,可惜了,外头站着人围观,他带不走。这几年里,程小子总是悄摸摸的派人趁着夜里送来东西,虽说从不与他打照面,仅从夹带的信件里,他完全相信,小聪和小佳一家三口是平安的,他能恢复工作,必定也与程小子的运作有关。

    提着行李,林立霆走到外头,看到村长杜群风,便说:

    “杜支书,我有一个要求,我走以后,让住在猪窝的石晋亮一家三口,搬到牛棚里来住。”

    他就猜这林立霆肯定是个大人物,这不才几年的光景,市政府不就开着小汽车来接他了嘛。从两位干部口中得知林立霆这回回去是参加工作的,再看向林立霆时,杜群风脸上的笑张扬得比那位干部乙真诚的多了。

    作为村支书,村里的事,他能做主,杜群风立即应承:

    “没问题,这个好办。以后,养牛的活儿,就交给石晋亮家的婆姨吧,她整天病歪歪的干不了什么事,让她牵着牛去坡上吃草总可以干的动。”

    “那行,把石晋亮喊过来,我给他们做一下交接。”

    这有什么好交接的,可一瞧这林立霆脸上虽平静,但神色却是坚决的。人都要调到市里工作了,他又何必得罪他呢,于是,杜群风转过身招手派了一个围观之中的小伙子去喊人。

    当石晋亮赶到之后,挤过围观着的众人,与他同命相怜的林立霆拉着这位曾经拿手术刀却硬在这里做了好几年苦力的手说:

    “小石,我就要走了。牛棚这边需要有人照看,杜支书答应好了,你们一家三口今天就可以搬到牛棚来住。屋里虽然都是大粪味,但至少比猪窝那里的条件好上一些,我呢比较懒,屋里有个尿罐子,我一般隔两三天才倒一回,那个罐子也一并交给你管理吧。”

    围观看热闹的众人不解老林头为什么啥都说,给两头牛喂草要说,连个尿罐子都要交接上。只有石晋亮清楚,老林叔每提到一次尿罐子,他的手指就会向下戳一回他的手心。接连被戳了数次,石晋亮才反应过来,老林的尿罐子下面想必藏着的不是秘密就是东西。

    转头看了一眼村支书杜群风,见他少见地微笑着点头,石晋亮回过头来一把将老林叔温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答应道:

    “老林叔,你放心,我会把牛棚看管好的。”说罢,他的手指也向下戳了一下林立霆的手心。自此,两人完成交接。随后,林立霆上车离去。

    ……

    和最近总愿意晚上滞留待在办公室等暗号电话的程可则一样,付矜瑜也在暗暗的算着日子。

    不可不说付矜瑜近来的心情是非常好的,极极的好的,连日来,她的嘴里总哼着不知名的南方小调,平常在里里外外做事的时候都恨不得要翩翩起舞。

    文件一出北京,首长那边就得到了准信儿。明明是该来的电话,可程可则居然一直没有等到。故尔,这小半年以来,程可则起初确实去食堂吃过数次晚饭。不过很快,他媳妇儿便向他下了指令,办公室可以坐,电话可以等,但他必须要回家吃晚餐,他要是不回来,她就派儿子给他送餐。

    不像其他地方军区的小基地,驻地军营和家属区要么在一块,要么离的很近。他们海军军区基地是很大的,要是儿子送餐,势必要先穿越硕大的军属区,再赶上两里路,到军区门口登记上,再大咧咧的跑到他办公室送餐,那一路为免太招摇。

    保不齐还会有好事的人胡乱猜测他们夫妻是不是吵架、感情不和了呢。于是,程可则也识劝,只要他不出差、不上军舰,仍旧回家吃晚餐。只不过,在家里解决完晚餐后,他还是会跑去办公室坐等,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又在研究什么新的作战课题或项目呢。

    程家的晚饭,虽不算丰盛,但仍如一往美味。孩子们吃饱纷纷下了餐桌,用公筷给丈夫夹了一筷子煎嫩的芦笋,付矜瑜笑得美美的,撑着小巧的下巴问:

    “程可则,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快到了哦,等你过几天轮休,咱们全家人一起到海口找家餐厅庆祝,怎么样?”

    眉毛一挑,程可则将夹起媳妇儿给夹到小碗里的菜给送到嘴里,心想怎么还有这么个纪念日,他怎么没有听别人说过呢。轻睨了娇妻一眼,他摇头道:

    “铺张浪费,不要不要。”

    “不行啊?”美美的笑从俏脸上消失得不见踪影,付矜瑜的心变得把凉把凉的。

    媳妇儿脸上的小嘴一嘟起来,他心里暗道不好,但仍旧坚持原则,说:

    “不行,要是想纪念,在自己家里随便吃点就行。”

    “这可是我们结婚十周年呢,就随便吃点啊?”付矜瑜有些伤心了,这男人也太务实了吧。

    快速把菜秒光,程可则习惯性地将几只空盘子摞起,没有着急起身,却将媳妇儿软白的小手握到了自己的大手里:

    “媳妇儿,不过才十年嘛,我感觉和你结婚没多久嘛。”

    终于听到了一句爱听的话,付矜瑜脸上的笑容重现,抽回自己的手,轻轻捂上粉红的脸颊,颇为害羞道:

    “讨厌~不过,这句话还算个样子,人家喜欢听。”

    她的心情好,他去办公室也能安心。看了一眼挂钟,朝媳妇儿示意了一下餐桌的东西,他该走了。迈开步子,到客厅门角处换鞋,她却追过来抱住他的胳膊,耳边又听到软糯糯又娇又软的嗓音:

    “程可则,那……要是不去海口也行,你说一句爱我。”

    程可则……

    抬眼一看,俩儿子虽不在客厅,但女儿和小林林可是在书柜那坐着呢。

    “悄悄的……在我耳边说就行……”抱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她眼冒小星光仰头等着听呢。

    程可则……

    要不是他得去办公室,真想抱她去卧室,嘴角抽了抽,嘴唇抿了又抿,是真说不出来。只能轻轻拨开她的胳膊快速逃离现场,将军帽握在手里,高大健壮的男人就要往外走,嘴里仍不忘交待道:

    “媳妇儿,明天晚上我不回来吃饭啊,傅义明那小子也添了一对双胞胎,这桩喜事在军区是少见的,他们给孩子办满月,邀请了几位战友去给他捧彩。”

    啊?这话题怎么转到人家生孩子那边去了,付矜瑜站到客厅前面的台阶上,笑了:

    “你去的话,往那里一坐,人家其他人能吃得开吗?”

    “咋不能,我又不是老虎。”不能职务越高,越不贴近下属和群众啊。一点也不自觉的程可则,可能还觉得他那张大黑脸一笑挺温暖的。

    不信的话去问问军区的战友们,人家肯定都得说‘你老程不是老虎,但比老虎还要吓人’,按下心头的这句玩笑话,付矜瑜跟在他身后,说到:

    “我知道他,和我的姓还是同音不同字的嘛,他是前年提升的副团对吗?”

    “对,没赶上最早分房的好时候,现在房子紧张,他全家挤在家属楼上,短时间内估计搬不下来。”

    “我记得他家孩子不少吧?这一下又添了双胞胎宝宝,那他家不得有五六个孩子?”

    只轻轻点了点头,程可则推开小院门没说什么。这年月里,一家五六个孩子太普遍了。

    一路跟随,在他临步出小院门之前,付矜瑜追出来问:

    “过几天,带全家人去拍照片,拍一张全家福,这你总要出席吧?”

    随着他的职务提升的越高,这人变得总不愿意和他们全家人一块出门,不管办点什么事不是嫌招摇、就是说要低调。每回遇到孩子们生日,她提议去照相馆拍照片的时候,他就会找理由躲开不参加。这厮总说孩子长得快,给他们拍张单人照就得了,哪需要他回回入镜。

    略想了想,全家福是许久没拍了,留下一句“可以”,人迈开大步子就走远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付矜瑜期待的十周年纪念,就这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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