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一路寒暄客套，很快就来到了秦昭的养伤之所——秦府的正房。

    平日里郑国公都远在辽东，除了来顺天府见燕王时，会来此处落脚，甚少来此居住，家里其他长辈也远在金陵都城，秦昭便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此处。

    迈进屋子后时，虞兰珠一眼便看到了斜倚在床头的秦昭，身着双袖松花色绉纱道服，加上英挺的面容微微有些泛白，少了平时的神采飞扬，整个人瞧起来有些慵懒颓唐。

    在看到虞兰珠的身影后，秦昭不由坐直了身体，目光宛如做贼般偷偷瞟向坐在身前的美貌少女。

    虞兰珠不用多看，就知道那是龙舟大比那日见过的江秋婉，但还是忍不住随着秦昭的目光看了过去，当看清江秋婉的衣服后，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两人竟然撞衫了，都身着深绿色上衫，下着浅色百褶裙，虽然她的衣裳料子和样式都远胜于江秋婉，可江秋婉即便衣着朴素，可依旧清新得如同池塘亭亭玉立的莲花。

    而她虽然衣着华丽，可未曾替她增加几分光彩，反而因站在江秋婉的身侧，两相对比之下，她就像浮在水面的硕大荷叶，衬得莲花越发娇艳。

    回想初见江秋婉时，虞兰珠对她没有喜欢之情，也无任何厌恶之意，只因她是顺天府知府的嫡女，才在脑中留了丝浅浅印象。直到秦昭来到了顺天府，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将秦昭和江秋婉的名字关联在一起，虞兰珠才渐渐正视起世人口中的顺天府第一美女。

    因两人无甚来往，加之虞兰珠忙着做掉脑袋的生意、找周神医的医术漏洞、有时候还不忘研究新菜式整蛊赵炎，倒也不曾真正和江秋婉如此近距离的照面见过。

    莹白肌肤，柳眉杏眼，弱骨纤腰，是北地罕见，有着江南之态的温婉女子，再细看之下，她忽然意识到江秋婉眉目间竟然有几分母亲的影子，但比母亲多了分官家女子的端庄和自信，顾盼之间带着令人沉醉的嫣然笑意。

    顺天府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虚传。

    望着江秋婉精致完美的侧脸，虞兰珠不由感叹着，心头亦升起一股极为强烈的危机感。

    强笑着跟江秋婉点头致意后，虞兰珠紧紧抓着食盒来到秦昭的床头。

    大概行动不便的缘故，床上横设着一张黄花梨炕桌，上面摆着三道家常小菜，一盆白米饭，还有几只垒在一起的碗筷。

    当看清菜色后，虞兰珠才微微舒了一口气，这几道菜真有可能是江秋婉亲手所做，她一眼就看出萝卜炖牛肉缺油，素炒青菜又过油，更离谱的是煎蛋竟然是糊的。

    “秦大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听说你受伤了，就特意做两道拿手菜给你补补身子，希望你能早日康复。”虞兰珠把食盒放在炕桌上，然后开始比划起来，见在场之人面露茫然之色，立刻带着请求的目光看向赵炎。

    哪知赵炎仿若没有看到她的窘迫，凑到秦昭面前，热络地嘘寒问暖起来，直到虞兰珠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略微用力后，才停止了意犹未尽地住了嘴，与此同时脸颊上的肉也扭曲得难以形容。

    旁边的李易、孙缺二人见状，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他们可是领教过虞兰珠的力气，秦昭要是再游慢点，他们就彻底葬身于黄河底了。

    在领教了绝对力量后，赵炎不敢再假装看不见，相当配合地转达了虞兰珠的意思，大约为了避免浪费口舌，把自己的想法也一并转达了，“秦大哥，多谢你那日救了表姐，表姐是为了救我才落入水中，如果表姐有个意外，我这辈子恐怕都难心安，所以今日不光是表姐要表达谢意，小王亦要向你答谢救命之恩。”

    说完，向秦昭抱拳做了个答谢之礼，眼看肩膀就要废在虞兰珠的手上，赵炎赶忙扯回了正题，接着指着食盒，“这里面有两道菜，都是小王跟表姐亲手所做，还望秦大哥不要嫌弃我们的心意，也莫要取笑小王跟表姐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喜好。”

    拜赵炎经常在他面前炫耀虞兰珠经常亲手给他做吃食，于是秦昭自认明明跟虞兰珠素无交集，却清楚她有手好厨艺，当看到她手中的盒子时，猜测里面应当是虞兰珠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亲手所做的菜，不知为何心里起了些雀跃的心思。

    只是当听到赵炎的转述后，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虞兰珠那日落水是为了救赵炎，想到夏无忌说虞兰珠是为了赖上个冤大头才故意落水，不由对这伙伪君子升起一丝鄙夷，自己没胆量救人便罢了，却故意污蔑人家小……

    呃，姑娘。

    目光扫过虞兰珠的衣袖，救她那日便注意到其左手旧伤复发，甚至可见森森白骨，当时条件简陋，只是草草给她包扎了一下，如今不过区区数日，伤口说不定还未愈合，何苦亲自动手，

    看着虞兰珠缩在衣袖的左手，秦昭正想规规矩矩地唤声虞姑娘，结果脱口而出便是，“阿珠，你的手伤得重，早日养好伤才是最要紧的。”

    话刚说出口，秦昭就意识到不妥，只有亲朋才会唤得这样亲昵，他跟虞兰珠不过是见过数面的男女，哪里能够这样唤人家姑娘。

    听到久违的阿珠二字，虞兰珠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膛一般，此时赵炎讶异的声音却在屋内响起，“秦大哥，你恢复记忆了？你小时候调皮，就经常学舅舅这么唤表姐。”

    “我说怎么忽然嘴瓢了，原来是这样。”秦昭脸上的不自在之色随之散去，“大家都说我跟阿……咳……虞姑娘自幼相识，可我却一点记忆也没有。”

    赵炎没有接话，径直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房中，在场之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孙缺更是伸长脖子不住地张望，显然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虞兰珠的菜品之上。

    待赵炎把清炖熊掌和红烧老鳖端到桌面后，晶莹剔透的熊掌，红得发亮的鳖肉，衬得江秋婉的三道菜越发黯然失色。

    江秋婉倒是没有任何失落之色，她之所以来探望秦昭，不过是父亲以母亲为威胁逼她前来，而她的手艺也不至于这般差，纯粹为了和他爹暗自作对而已。

    想到父亲竟然为了攀上郑国公府，竟然不惜让她做妾，还说什么虞兰珠仅是个摆设，是个男人都不会真心喜欢她，凭着秦昭对她的喜爱，今后郑国公府定然会落到她手里……

    江秋婉倒不是怀疑过秦昭的心，可秦昭只是个散漫的纨绔子弟，她明明喜欢的是像燕王殿下那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势利眼父亲也不是没打过燕王殿下的主意，只是燕王从来对她都不假辞色，还想顺水推舟把她配给秦昭！

    江秋婉满腹幽怨，心思不自觉地表现在了脸上，殊不知落到旁人眼里，她就是在为自己厨艺技不如人而黯然神伤。

    秦昭到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他素来好美食，盖子打开的那一刻就想大快朵颐，还未付诸行动，耳边冷不丁传来了李易凉凉的提醒，“阿昭，我记得周神医让你少吃熊掌、鳖鱼这等发物。”

    周神医什么时候让他少吃发物了？

    秦昭闻言满脸茫然，在看到李易偷偷朝着神色黯然的江秋婉努嘴时，顿时明白了李易的意思。

    给江秋婉些面子。

    江秋婉跟他已经相识三年，又是他心上人，怎么能让她失了面子呢？

    “是啊，我差点忘了，虞姑娘今天无福消受你的好意，还望见谅。”秦昭心领神会地拿起筷子伸向江秋婉的菜，只是看来看去都觉得，无论哪道菜都比另外两道菜更难以下筷。

    正当他迟迟难以决断时，余光无意间瞟到虞兰珠失落的目光时，隐约有些察觉她的情意，可他的心已被江秋婉占据，不能再分给虞兰珠了。

    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也知道一个女孩儿的真心难得，既然不喜欢，就不能浪费人家的大好年华。

    长痛不如短痛，秦昭心一横，随意地夹了块油腻青菜放入嘴里，还未下咽，胃上便是一阵翻涌，用尽毕生毅力，才没吐出来。

    费力咽下肚后，他违心向众人夸赞：“脆生生的，很有嚼劲。”

    在场之人见状，不由腹诽道：还脆生生的，明明就是没熟吧！

    虽然秦昭强忍着没动虞兰珠的两道菜，他的狐朋狗友可没好意思不给虞兰珠面子，一人尝了一道菜，刚放入嘴中就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一副享受至极的模样，纷纷对着面色僵硬的虞兰珠翘起了大拇指。

    看到孙缺恨不得把头埋进装熊掌钵中的架势，自己嘴里则嚼着宛如干柴的牛肉，秦昭的表情越发苦涩。

    江秋婉不知为何有些异样，这三人都爱慕着自己，现在却为了区区两道菜如此作态，她面上露出些货真价实的失落之色，幽幽道：“秦大哥，我清楚自己的手艺，你不必如此勉强。”

    “秋婉怎可妄自菲薄，你的手艺虽比虞姑娘略逊一筹，可这是你的一番心意，我们怎么会辜负呢。”李易不像孙缺，对于虞兰珠的菜，仅仅尝了个味儿就极为克制地不再动筷子了，说完狠狠踢了下还在埋头苦吃的孙缺。

    孙缺这才如梦方醒，目光恋恋不舍地从熊掌上移开，跟两个好兄弟满脸苦大仇深地吃起了萝卜青菜糊鸡蛋以及要嚼好久才能下咽的牛肉。

    江秋婉看得好笑，不由地摇了摇头，余光瞥见孤零零的虞兰珠，心里又莫名升起一丝愧疚，拿起筷子夹了块儿鳖肉轻咬了一口，眼睛顿时微亮，咀嚼的速度也忍不住地加快起来。

    没想到虞兰珠生得痴肥粗笨，做得菜倒是真乃人间至味儿。

    她转头认真地看向秦昭等人，他们正苦着脸吃着自己故意做得难吃的菜，一时之间愧疚、暖意齐齐涌上心头。

    “虞姑娘的手艺，我自愧弗如。”江秋婉偷偷地瞟了眼熊掌，嘴上承认技不如人，却轻轻地放下了筷子，其实她本想继续屈尊尝尝虞兰珠的菜，令她不要那么难堪，但想到秦昭等人都用实际行动支持自己，自己又何必假惺惺去做好人。

    让虞兰珠知难而退才是正理，秦昭虽然纨绔，也不是她一个蠢胖丫头可以肖想的。

    虞兰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全程面带微笑，仿佛一点也没看出几人对她的疏离，藏在袖下的左手却紧紧地攥在一起，新伤旧伤齐齐复发，深绿色的袖口逐渐暗沉。

    秦昭看着桌上只动了几筷子的熊掌和老鳖，忽然零星的记忆从脑海角落深处涌出，一个小姑娘被一群贵族孩童隔离在外，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恼，像个小尾巴一样凑上去，哪怕众人都不搭理她，她也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只要能跟在他们身后就是众人的一份子了。

    秦昭虽然没有记起太多，可直觉认为那个小女孩就是虞兰珠。

    虽然明知不该给虞兰珠过多的希望，可秦昭终究无法眼看着她的一片心意却无人问津，正想告诉她，“你的好意我就笑纳了，我们从此两清了。”

    哪知沉默良久的赵炎率先伸手把虞兰珠的两道菜端到不远处的高几之上啧啧开吃。

    除了虞兰珠无动于衷，在场的人都被他的行为惊呆了，特别是江秋婉忍不住轻“咦”出声。

    赵炎有极为严重的洁癖，连和燕王夫妇同吃一道菜都不肯，更遑论被他人动过的菜了。

    秦昭见状，心中若有所失，正想要起身抢回来，可刚抬起腰腹，一阵钻心之痛就从骨子里窜出，痛得他龇牙咧嘴。

    老头子下手也太狠了，差点打折了他的腰。

    迎着屋内众人诧异的目光，他赶忙收敛表情，不着痕迹地靠回床头，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头可破，血可留，男人的面子不能丢。

    只是听着赵炎大口朵颐的动静，秦昭咽着口水，气得暗自挠床。

    ……

    赵炎的洁癖终究还是有些小倔强，他没能吃下孙狗子啃过一半的熊掌。

    秦昭就没这个顾虑，想当年他可是在辽东和军营的士卒们一个锅里吃饭，啃过同一只烧鸡呢。

    当所有人离开后，他忙不迭地命贴身小厮去把赵炎剩下的半个熊掌端过来，只是小厮还没回来，郑国公就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单手拎着一只眼熟的空钵，嘴里不住地吧唧道：“昭哥儿，这是哪个厨子的手艺，熊掌炖得软糯又入味儿，这汤更是鲜美甘醇，滋味儿浓郁，比你老子我在皇宫吃得熊掌还更胜一筹啊。赶明儿，我亲自去猎只熊来，再让他给我们爷俩做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