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

    “嬿婉,你听,他们的箭是不是少了。”

    “是……是少了…他刚刚说有许多乱党被绿营牵住了,那么官兵很快就会来的。”

    意欢心里一喜,益发努力地扒住戏台。她不通水性,敢于浸在水里已经十分不易,此时一颗心跳的如同战鼓,惊天动地的响。

    “嘭!”

    “是枪声!”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卫嬿婉猛地定位枪声响起的地方。

    “是凌云彻!一定是他发现了什么,提前知会了绍兴知府。”

    意欢虽然有些理不过来情况,眼睛里透着希冀,附和着卫嬿婉连连点头。

    枪声渐渐盖过箭声,马蹄达达,由远至近动地而来。

    “杀不成了,兄弟们,跟我撤!”

    王路没料到官兵来的这么快,他狠狠地再看一眼皇帝躲藏的地方,摇橹的人飞速将船划远。

    “王大哥,你走吧,这仇兄弟今天就要报!”

    黑暗里一艘小船斜喇喇冲出来,直直向着皇帝藏身的小船后方撞去。

    隆隆声不断响起,那小船上本来人就多,稍微一晃,就有人开始落水。

    “快,下去扶着船啊。”承平识水性,所以得以一直紧紧跟在皇帝身边。此时见势不妙,一脚踹下个小太监。

    皇帝和如懿由忠心的宫人搀着游走,一开始躲在船后。刚刚见箭矢少了才爬上来,气都没有喘匀,小船就眼见着要被撞翻。

    “承平,你也快下去扶,去啊!”

    皇帝生平还没如此狼狈不安过。他帽子早丢在水里,一条辫子搭在脑后,望之不似人君。

    “奴才,奴才……”

    承平不敢再说,咬了咬牙跳进河水,朝着船尾游过去。没办法,乱党的船头正对着船腹撞过来。

    “这位壮士,本宫是皇后,本宫知道地方亏待了百姓,只要你弃暗投明,皇上会抚恤闽粤百姓,减免赋税……”

    如懿话没说完,不得已收住声音。没有别的原因,一把弓上搭着利箭,正对着她的眉心。

    “我全家饿死、战死,足足六口,现在,老子也要你死!”

    话音一落,羽箭再不犹豫地射来,只是前一刻他整个人突然和小船一起歪斜。

    “海兰!”如懿惊叫一声,连箭矢擦破了脸也顾不得恐惧。

    混乱中海兰早早地不见身影,原来一直浮在水里。她在那人放箭的前一秒狠狠压着小船一晃,半个身子扑在他腿上,而后被一脚踹回了水里。

    那人待要再开弓,突然如同被定身法定住,茫然地立在原地,而后嘴中溢出鲜血,直直地栽在船头。硫磺木炭激起的硝烟味道在他背后扩散开来。

    “海兰……海兰!”

    如懿毫不犹豫地下水向海兰游过去,她小时候脾气比男孩还淘,本是会水的。水里能动弹的宫人都乖觉地去援救。

    皇帝一个人在船上,一股寒湿直冲心头,不免支撑不住,一下子坐下,嗬嗬地大口喘气。

    喊杀声,求救声,火焰烧裂物品的嘭啪声,一股脑涌入所有人的耳朵。

    戏台一侧的火已经烧完,另一侧平平整整。卫嬿婉被赶来的人拉起。意欢也被救上来,气还没喘匀就向着皇帝的方向走过去。

    “还不快把进忠公公扶起来,他救驾有功,都眼瞎了不成。”

    卫嬿婉留下一句话,而后越过进忠离开,没回头看一眼。

    进忠的意识在卫嬿婉迷迷糊糊的背影里沉入身体。先是透进骨髓的冷,而后是长的不知时间,短的亦不知时间的黑暗。

    一阵阵鞭响从意识深处传来,进忠疑惑地循着声音来处,脚步虚浮地走过去。

    偌大的空地上,一片白茫茫,只有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几座宫殿立着。大臣们都肃立在乾清宫门口,只是一个个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走在人群里,一个个木雕人偶般的朝廷大员动也不动。进忠扭身转头,皱着眉漫无目的地走到乾清宫台阶上。

    “师伯。”小柳儿还是孩童模样,手里持着鞭子,往空中猛地一挥。响亮的鞭哨声响起,众臣于是山呼皇上,悲戚之意溢于言表。

    “穿白戴孝,谁死了?”

    进忠看着眼前的一幕,茫然不解。只知道一种莫大的喜悦从胸腔里升腾,让他居高临下地放声大笑,笑的脊背后倾,寰宇皆惊。

    笑到心里那个空洞逐渐放大,乐极生悲,眼泪挂满面颊,不知缘由。

    这片天地迅速地染上色彩,变的鄙陋,变的薄俗,最后又坍塌成黑暗。现实的触觉涌到四肢百骸,重极了。

    进忠觉得累极,恨不能再昏回去。但口干舌燥,求生本能让他挣扎着睁开眼睛。

    不知道昏了几天,胸前的伤有种干燥而紧绷的感觉。进忠等了一会力气蓄积,自己慢慢地坐起来。

    “难不成真的死了,一个人也没给小爷留。”

    他摸一摸茶壶,水还算烫。可惜了,想来皇上是没死成,否则丧仪办起来,他就是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

    水一下肚,最后一丝散逸的魂魄也回到躯体里。进忠摇了摇散成鸡蛋黄的脑子,正准备出去问问人,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进忠?”“师父。”

    李玉一个怔愣,深深感怀进忠生命力之顽强。那一箭放了他不少血,躺了三天竟然还能下地活动。

    “您不应该正在忙着吗?”进忠眯起眼睛,伤处一阵阵抽痛。

    “幸亏你没在我这个位置,不然今天还不吃心吃死。”

    李玉摊摊手,拂尘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承平当时那个样子,事后倒会阿谀奉承,现在我在御前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哟,那徒弟给您找身道袍去,我也得预备着。”

    李玉苦中作乐,笑着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道:

    “以你如今的面子,只怕做不了道士。人人都说你忠君救驾,这不,上好的红糖,太医刚刚搜罗来的。”

    “这东西如今也稀罕了?”进忠正待慢条斯理地打开纸包,李玉看不过眼,动手给他泡了一杯糖水递过去说道:

    “烧死的,呛水的,宫里乱成一团,底子差的当天就没熬过去,愉妃娘娘现如今也还没醒。对了,绍兴知府不单收到了凌大人的报信,宫里也递了消息,凌大人来之前你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正是。进保当日亲手撕下祥瑞上的布条,认得乱党字迹。京中被他们同时分发童谣,散布谣言,只怕也十分危急……”

    进忠皱起眉头,仿佛十分在意一切,踌躇着开口说道:

    “师父,宫里的消息是进保传来的,还是……”

    李玉陡然抬头,他连轴转了几天,又不得时刻在御前侍候,有些事情尚且未在他的脑海里连成线。

    “你是说进保把消息给了你,没理由再传一份,这消息是荣亲王传来的?”

    “荣亲王?”

    进忠睁大惯会扮乖的眼睛,李玉是结结实实地悚然而惊。

    “皇上两日前下旨封五阿哥为和硕荣亲王,褒奖愉妃娘娘的勇举和荣亲王安稳都城的功劳。当时皇后娘娘劝过,朝廷封赏亲王五年一次,是否应该延缓。”

    “皇上,怕是等不得了。”那话语少见的失去圆滑,令李玉听出一丝讥诮。

    “进忠,你放肆!”

    李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进忠装作吓了一跳,心里其实已经骂了起来,真他妈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师父,我若拿瞎话骗您,能说出一箩筐不止。纯皇贵妃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李玉汗透了后背,手足都有些发软。他有心辩论几句,纯皇贵妃最后病骨支离的模样在眼前闪过。

    “师父,这几日皇后娘娘和您,没少劝诫皇上吧。您就听徒弟一句劝,有时候学学人家承平,名字应景,话也好听,皇上的脾气您都知道。”

    “昔日在上书房伴读,夫子所授你一概不记得了吗?”

    “上书房的事,不该奴才记得。敬事房还差不多。”

    进忠笑的自嘲狷介,李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背脊都被打弯了似的,偏过脸不想看进忠。

    过了半晌,就在进忠以为李玉就要这么离开的时候,对方突然侧首问他:

    “你既然不记得,为什么要扑上去,这箭离你的心窝就差一寸。”

    进忠不想掩饰,于是咧开嘴笑出声音,震的胸前伤口疼的差点让人忍不住。

    “想起自己这辈子没人疼,落得好名声死了没准还能风光大葬。”

    “哎……”李玉叹了口气,先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最终柔和下来说道:“何必说这些话,好了,你先养着,我先走了。”

    进忠堪称明媚的笑脸在李玉离开的一瞬间沉了下来,胸口疼的有些不像话。他自顾自地慢慢又冲了一杯糖水,就像这伤口自顾自地的疼痛,只有落到胃里的甜水才是自己的,即使它躺在纸包里,离自己不过一伸手的距离,也不是自己的。

    想到卫嬿婉做的每一个正确的选择,蓦地,进忠想起当初她还是御前宫女的时候,那副懵懂无知的样子。糖水混了咸味,自己真是越过越回去了,几十岁的人比小孩还爱哭。

    船有些摇晃,应该不是往常为了随侍方便而呆惯的龙船。受了伤的奴才被这样精心地包扎医治,在旁人看来应该是难得的赏赐了。进忠攥紧了茶碗,干脆把糖水一饮而尽,伤口由内被牵动的疼让他爽快。

    愉妃生死不知,自己又早早教了小柳儿如何透露事情。现在荣亲王应当非常非常清楚闽粤的事情,就让他的仁心为自己挖坟,看看能不能把这个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愉妃一并拖到地狱里去吧。

    被进忠下了套的海兰正躺在床上。她生养过,年轻时又受了搓磨,纵然水性不错也经不住水里的湿寒。何况那一扑直接拉伤了肩背,胸下卡着船帮,几根肋骨应是撞出了裂缝,再加上窝心的一脚,当场人就闭过了气。

    好在是如懿把她搂在怀里,一声一声的“海兰”硬是把人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此刻屋内没有旁人,如懿暂时充当着她的专属医女,在她袒露的肌肤上抹着药。

    “海兰。”

    如懿很笃定海兰醒了。人在没醒的时候一口气是闭在身体里的,醒了那种不自在藏也藏不住,何况海兰此时上衣基本全无。

    “姐姐……”

    海兰说出这两个字便耗去了积攒好几天的力气。如懿端上早就备好的参汤,喂到她嘴边。海兰下意识喝了一口,突然脸似火烧,眼神直往被子上瞟。

    “太医说了,你不能动。”如懿说这帮她盖上被子。锦被触碰到裸露的顶点时,海兰彻彻底底地静止,再不能多思考什么。

    “她们,活着吗?”

    像是隔了很久很久,海兰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如懿点点头,毫不掩饰笑意地说道:

    “附近都没有女人的尸首,她们应该又像那天一般,泛舟怡情,自由自在。”

    海兰的紧张在如懿的笑颜里被化解。她此时重伤,理智失去缰绳,没有体验过的感情失控如千吨洪水,一波一浪的冲击着心房。

    “你为什么要陪……要陪他。”

    “海兰。”如懿笑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解释给她听

    “其实我也很想问他,为什么在六宫都能活下来的时候,要如此怯懦。作为皇后,我不能甩开皇帝的手。其实从那一刻起,戏台上的所有人就都没有退路了。否则嬿婉不会那么快地拉着你站出来,她不想你们被猜忌。”

    海兰呼吸都畅快不少,压抑不住的快乐随着如懿的解释,一点点释放出来。她此时笑一下都要疼的抽冷气,可还是笑着,笑到眼角带泪。

    如懿闭上眼睛,单薄的身子也发出一种笑声,更类呜咽。衣服上一支杏花斜喇喇枝繁叶茂,也被她哭的几欲枝摇花落。因为被欺骗?被厌弃?她分不清自己在哭什么,只知道脊背弯成了一个弧线,整个身子都发酸。

    “姐姐,我……有话和你说。”海兰艰难地从被子里升出一只手,手指勾住如懿的手。

    如懿茫然地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突然感到脸颊一热,什么很温柔又干燥的东西在耳侧落下。她蒙住了,以为是靠的太近,刚想抬头便听到海兰适时地开口:

    “当初你在冷宫,我在外头描眉画眼,曲意逢迎,那时我便只想着,为你,一切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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