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这一处官署并不大,早晨又是事情最多的时候,沈明嫣跟着疏夏出去,走了不多久,就在小厨房门口看到了那个跛脚大叔的身影。
他正要将一桶打满了的清水倒入瓮中,沈明嫣见状,朝疏夏点了点头,疏夏会意,便上前:“老伯小心,我来帮你吧。”
杨铮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过来,听见声音,动作明显地停了一下,而后转头朝这边看来,瞧见沈明嫣的时候,明显眼中闪过惊讶。
“杨叔小心,我这丫头力气大,让她来。”
杨铮有些不好意思:“多谢姜姑娘,还是我来吧。”
“杨叔既然还记得我,又何须客气?我也不过借住此处,若能帮上忙,也是好事一桩。”
见沈明嫣坚持,那丫鬟也很是主动,杨铮只好往旁边让了让,让出空间来。
疏夏果然麻利,三两下便将那一桶水倒入瓮中。
“这官署内自有做这些事的仆从,杨叔怎不在屋内歇着?”沈明嫣笑着问道。
杨铮抹了抹手,站在一旁稍显局促:“我这一桩事,多亏了无定,如今还要沾他的光,我才能在此处有个居所,自然也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天气冷了,姜姑娘怎么不在屋内暖着,出来走动,当心受了风。”
“屋内坐着有些无趣,就想出来看看。我听说过几日衙门有大案要审,可是杨叔说的案子?”
杨铮点点头:“正是。这些黑心肝的东西,上欺朝廷,下压百姓,早该整治了!”
“沉疴痼疾,一时难消,有裴大人和诸位大人努力,杨叔想来定能拿回自己的土地。”
杨铮却是摆手:“拿不拿回的我已经不在意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只是无定如今在朝为官,他有用得上我这老骨头的地方,我自然再远都要来。”
“听闻裴大人年少时受到杨叔照拂,他如今苦尽甘来,必然不愿杨叔再收苦楚。不知杨叔今后有何打算,还会青州去吗?”
“以后的事还说不好呢。倒是这次见到姜姑娘有些意外,少……无定他倒还从未对哪家的姑娘如此上心。”
沈明嫣目光微闪,这杨叔话语间不像与裴倾多年未曾联系,只是她面上自然装作什么都没听出来。
“裴大人垂怜,是我之幸。”她倒将一个身世流离,不得不依靠裴倾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映冬在旁瞧着惊讶,若非她知晓姑娘身份,只怕都要被骗过去了。
果然杨铮听闻此语,又见沈明嫣目光低垂,心中顿生恻隐,思及这几日听到的些许传闻,虽则捕风捉影,却也并非全无来头,于是更加有些心疼起这年轻姑娘来。
他心中暗想此后也要寻机会问问少主打算,却并未再表现出什么来,又寒暄了几句,便借故离开。
沈明嫣瞧着他跛脚朝远处走去,若有所思。
“姑娘,这杨叔可有什么不对?”映冬终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
“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他不像表面上看着这么简单。他虽然脚跛,走路时身量却直,并不像一个普通农户。”
“那这可会对姑娘有什么影响?”映冬还是担忧自家小姐。
沈明嫣朝她笑笑:“倒暂时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只是我总觉得,裴倾又在谋划什么大事。”
*
自沈明嫣住进官署大概三日后,金州周边县镇丈田一事已进行得如火如荼,而那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霸占田地欺上瞒下的官司,也终于在金州府衙开审。
金州府衙也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便是冷风飕飕刮也不愿离开。
衙署中,梁道恒整了整官袍官帽,走上堂前时,深吸了一口气。
胜败在此一举,这些时日,他与宋大人、杜大人将这些案卷反复研究,确保没有一丝疏漏,这才定了日子,可不能出意外。
“升堂!”
他往案前一坐,当即两旁衙役呼“威武”二字,原本还在私语议论的百姓们纷纷安静下来,好奇地朝内张望。
“堂下何人,有何冤屈,且尽数招来!”
他话音落下,一行六七人被几个衙役带上公堂来。他们皆着布衣,有老有少,推举了一位书生模样的人上前。
“启禀大人,学生秦之远,乃受诸位父老相托,在此状告金州开福酒坊齐抱薪、汤文翰等,强买强卖田地、暗改田亩之数,其罪上不利国事、下祸及平民,乃是人人得而诛之!”
这秦之远乃是崔湜的同窗,只可惜当初应考,崔湜入京,他却没有考中。如今备考间隙,听闻此事,便主动找到崔湜,愿为各位父老做个状师。
因此事涉及青州、金州两地,他也是废了好大功夫才整理好材料,写出了状纸。
这些被坑骗了田地的百姓,有人大字不识几个,因而对他分外感激,他这般开口便是慷慨陈词,那些百姓自也被激起心中愤慨,纷纷声援。
齐抱薪几人,与徐茂存一道,在金州为祸多年,在他们手中吃了暗亏又无处声张者更是众多,如今听秦之远这么一说,又见公堂内几人激愤,外头的百姓也似激荡起不平来,纷纷声讨。
这公堂内外,竟一下子就一片热络。
齐抱薪并没有来,倒是那个汤文翰来了,可他就是跟在齐抱薪身边的一个小卒,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顿觉汗流浃背,要说什么都有些忘了。
这一来,于梁道恒反而有利。
他只道齐抱薪背后的徐茂存势大,许在上京都有门路,所以今日坐在这,也是顶着巨大压力的,若不是裴大人就在堂后,他恐怕也没有勇气敲下这块惊堂木。
可人就是这样,没做的时候总是胆怯,真到了那个地步,却又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勇气。
他知道这围观众人里一定有齐抱薪或徐茂存的眼线,但是百姓泣泪,状师声讨,却让他入朝为官时立下的誓言犹似回到耳畔。
哪个读书人没想过为生民立命?
梁道恒命人将官府准备的鱼鳞图册等呈上,与秦之远等人提供的地契一一对比,又以裴倾那里整理的最为典型的一张,做详尽说明。
与秦之远配合不可说不默契,将前来对簿的汤文翰问得满头大汗。
他从未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感觉,举证、辩驳、定论,每一步都走得扎扎实实,齐抱薪等人暗改地契田亩数量,少交税银之事,可谓铁证如山!
至最后,在众人声讨之中,那汤文翰全然崩溃,以至于下跪求饶,梁道恒终于下了判书,将人收监,同时派人抓捕罪魁祸首齐抱薪。
这是他们处理金州这块顽疾的第一步,抓住了齐抱薪,自然就是撕开了揭开徐茂存面目的裂口。
他下令更正图册,田亩重新核对登记,凡买卖不合规者一律作废。
此言既出,不光涉案众人,便连外头围观的百姓都爆发出激烈的掌声。
梁道恒自座位上起身,走出公堂外,双目含泪,眼眶微热。
“梁大人才是大青天!”
“那齐抱薪作恶多端,终于得了报应,苍天有眼!”
“多亏了梁大人,多亏了梁大人!”
……
他从未听过那样多的夸赞,在金州浑浑噩噩三年,他又怎不知百姓北地里称他“泥菩萨”“软面片”,如今裴大人来了,他终于有机会做出他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之事。
他在百姓的欢呼中从公堂中出来,只觉今日金州的天都格外地蓝。
然而就在他要上马前往市易司,将这消息分享给杜大人他们时,一支羽箭忽然带着破空声擦过他耳边。
梁道恒愣了一下,方见那羽箭之上钉着一张纸。
他转头去看,四下早已不见旁人身影,唯有不远处尚未散去的百姓,仍在为方才正义的胜利欢呼。
他将那信纸揭了下来,原本澎湃的心跳,猛然滞了一下。
“大人,怎么了?”
随行小厮发现不对,上前询问,梁道恒忙将那纸揉成一团,攥在手中。
“无事,速去市易司。”
他抬起头,眼中刚巧出现也从衙门内出来,正要一道前往市易司的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