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宵

    官署里的小厨房自比不上宫里,地方不大,东西也没有那么齐全。

    沈明嫣走进时,但见其中热气腾腾,仿佛是刚刚开了锅。

    只是那腾腾雾气里,有一人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过来,却让她心内为之一惊。

    站在灶台边上拿着一双筷子的,不是别人,竟是裴倾。

    “怎么来了?”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垂下视线,将桌案上切好的姜片放入锅中。

    沈明嫣沉了口气,方走过去:“裴大人这是在……做饭?”

    裴倾似并不觉得这是件多么离奇的事情,一边搅着那水中翻滚的几片姜,一边道:“时辰太晚,厨子都歇了,只能自己动手。”

    可这对于沈明嫣来说,实在匪夷所思。

    当朝首辅深夜里不睡觉,跑来小厨房做饭,每一个点都是那般让人不敢相信。不是男人总爱说“君子远庖厨”吗?

    “裴大人竟然还会做饭,当真让人意外。”

    “聊以果腹罢了。不过是碗清水面,还怕沈姑娘吃不惯。”

    “这也是你做的?”沈明嫣又瞧见旁边案板上放着一溜白白的面条,切得倒还挺细。

    “以前吃不起东西,全靠左邻右舍接济,人家给了一口面,总不能拿着面粉就吃,那时连这样的白面都见不到,切出来的面条也不像这么好看。”

    “这也是先生教的?”

    裴倾笑了一声:“先生是个老秀才,岂会这些?这些……是我母亲在世时教的。”

    母亲,沈明嫣倒从未听说过裴倾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出身寒门,裴家在建川也并非大族,想来他母亲也该是个勤劳妇人。

    “那为何要放姜片?”

    裴倾看向她:“你不放吗?”

    “我?”沈明嫣一愣,她根本不会做饭。不管在沈家还是入宫,她都有人侍奉,也不必自己做饭吃,只是未曾听闻家里煮面还要放姜。

    裴倾见她表情,猜也猜到了,于是道:“只是我的习惯,天气冷了,姜汤可以暖暖身子。”

    他说着,将那案板上的面条拿起,撒开在滚水锅中。

    切得细细的面条遇了水便纷乱散开,犹如锅内开出一朵花。

    “你高中了,你家人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突然开口,裴倾原本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那人看向他,少女眉眼柔和,睫毛微微上翘,在蒸腾的雾气里,似结了霜的松枝。

    “兴许吧。”

    他的声音并不高,有种秋尽草凋的落寞。

    沈明嫣望向他,那人侧脸瞧不出什么特殊的表情来,只是煮面的神情倒罕见地认真。

    家里吃的面,多要呛一口葱油浇上,提个味道,裴倾却不同。

    沈明嫣瞧着他就那样将一应调味料洒进去,那面条入锅是白的,出锅也只多了一丝丝香料的颜色。

    反倒是后放进去的几根叶子菜,被水泡开了,浮在里头很是鲜亮。

    “想不到这小小官署倒也有些本事,天气都这么冷了,还有新鲜的菜蔬。”

    “这些菜以水焯过,放在冷库里,再拿出来,便还和现摘的别无二致。”

    面熟了,裴倾拿过一个白瓷碗,给她盛了一碗。

    “这也能有冷库?”冷库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有的,连宫里都只有一个,用来储存冰块,夏天拿出来降温。

    裴倾笑道:“这里自然没有,可徐茂存家里有。”

    “你连这都打听到了?”

    “我既来查人,不做些准备,怎么能行?”

    一碗面推到她面前,沈明嫣低头瞧着,竟真觉得有些饿了。

    “不是说不想吃荤腥油腻,只想吃清淡的,还等什么?”裴倾抬了抬下巴。

    沈明嫣拿起筷子来,心里想着这清汤寡水能有什么味,却还是没忍住诱惑,夹了一筷子。

    谁想那面看起来没甚特别之处,吃上一口,竟还很有些不同味道,确实清淡,可又并非寡淡。

    “想不到裴大人这面平平无奇,倒也不输御膳房。”

    她一时为美食欣喜,却忘了御膳房的面是前世所吃。

    果然裴倾立时就发觉了:“御膳房?”

    沈明嫣抿了抿唇,笑道:“小时候入宫,跟着祖母一起尝过,味道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好吃。不过裴大人这面,更胜一筹。”

    瞎话张口就来,却也不知裴倾信不信,反正他盯着瞧了一会,也没继续问下去,沈明嫣只当他信了。

    “你不吃吗?”吃了好几口,夸也夸过了,那人却只坐在一边看着,沈明嫣终是开口问道。

    裴倾却摇头:“酒喝多了,就不吃了。”

    “不是才说练过?”

    裴倾失笑:“我到底也是人,就算练过,还能有什么特异之处不成?人的肚子就那么大,装了这个就装不了那个。”

    “可裴大人你不太像是普通人。”

    “哪里不像?”

    “你与徐茂存之辈沆瀣一气,就不怕被人查出来吗?就算你说是演的,事情是你做的,当真就能蒙混过关?”

    这话倒有些让裴倾意外了:“被人查?被谁查?”

    沈明嫣闭了嘴,方才猜出来的事她不愿让裴倾知道。

    可话已至此,那人怎容她混过去?

    “不愿说了?那让我来猜,沈姑娘说的是明镜司吧?”

    沈明嫣不答话,低头去吃那剩下半碗面。

    只是裴倾也不需她答话:“方才我让裴礼领着你回屋里歇着,你瞧见了我屋内的案卷?”

    “裴大人不防着我,我自然也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你觉得因你出宫的事,祁珩势必对我不喜,这些案卷不过是给我的饵,让我上钩,可是如此?”

    “这是裴大人说的,并非我说的。”

    “平州剑风关时,沈将军险些被人陷害,沈姑娘觉得是何人所为?”

    “三叔守关日久,引人忌惮也是常理。”沈明嫣想说,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不过到底没敢。

    裴倾见她吃完了,从她手中接过空碗,放到一边:“光是忌惮,又岂会惹人偷盗旧时寒衣卫的虎符?”

    “你的意思是,还有原因?”

    “先帝时寒衣卫名噪一时,可却一朝覆灭,沈姑娘不妨想想,若你曾是寒衣卫一员,你会是什么感觉?”

    “报仇?”沈明嫣是猜的,她不解裴倾因何提起这件事。

    裴倾轻叹一口气:“是啊,报仇,他们确实也这么想过,所以先帝几年后病重,而后驾崩。”

    沈明嫣面色大变,按裴倾所说,先帝驾崩竟是寒衣卫旧人的报复,可她前世在宫中,亲眼见证过先帝旧案开审,那凶手难道不是李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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