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夜

    夕阳西斜,暮色渐渐晕染在天边,东面的天空已经笼罩上夜晚的鸢青色,稀稀零零的几颗星子点缀其间,也不甚清晰。

    各家各户不约而同地挂上了灯,其中以宣威道为中心,铺就了一片灯火辉煌的汪洋。

    马车外开始传来小贩的喧哗声,夹杂着孩童奔走疾呼的吵闹、肩膀碰着肩膀的不虞。

    有孩子耍赖着要娘亲买糖葫芦,布鞋蹬着地面发出没有规律的踩踏声,他挂在他娘亲的手臂上来回荡,试图挡住她的离开步伐。

    有商贩和客人讨价还价的争执,你一言我一语,活生生把砍价当作一场不服输的乐趣,最后是拍打在衣裳上的抱怨声,那商贩乱嚷一通,就要把砍半天的物件拱手相送,客人自然不肯,又是一番你来我回的推拉。

    这种逼人的生机和烟火气寻着燎动的火光和行人呼出的热气,穿过车帘,直直扑在明熙的脸上。

    她忍不住转头循着望去,仿佛能透过车壁看见那番热闹生动的一幕。

    “想看就看,已经没有人跟着我们了。”

    从前方传来马车夫的说话声。

    殷洵倚在轼上,拿着马鞭用把手敲了两下厢木,这才笑着说道:“等下错过了,可就看不见了哦。”

    明熙没搭话,不过这车夫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必持有什么想要低调的念头。

    她便大大方方掀了帘子看。

    刹那间,所有依凭声音的想象都有了实体,从很早的时候开始的,她虚浮无依的双腿终于落在了地上。

    被主人硬生生隔离的一切情绪,都在这个瞬间回到了源头。

    明熙感受到了迟来的、无处逃避的情绪潮涌。

    她从一开始进宫,就说服自己和怯懦割裂,和胆怯分居。所以不论是直视危险的刺客、应对深沉的皇后,都如行云流水般顺利。

    不,不能说是从进宫开始的。

    这明明,明明是早就……

    那人还在百无聊赖地用指节叩着木板,咚咚、咚咚——

    明熙的思维被规律的敲击声打乱了,她明知殷洵看不见自己,也狠狠朝驾车的位置投去一个冷冷的眼刀。

    “开慢点。”明熙努努嘴,终于决定如此刁难他。

    声音不大,却精准地穿过满大街的喧嚣到达了殷洵的耳旁。

    他顺从地扯动缰绳,让马儿放慢了速度,他们以一种缓慢的足以让人充分观光的速度前进着。

    这次身后没有再传来什么不满的意见,看来节奏正好?

    殷洵活动了下脖子,换了个姿势坐着。

    看不出来,还惯会使唤人的。

    被这样一打岔,殷洵想起了不久之前在萧皇后那边见到的人的样子。

    虽说他之前给过建议,但这确实也不是能够任性就不进宫的小事,可来就来吧,她倒是不声不吭给自己了一个大惊喜。

    殷洵不想回想自己今天的工作内容,也就打住了脑中的想法。

    迎面又是走来一个背着一草把糖葫芦的小贩,四周都有孩童朝他背上的红串串投来歆羡垂涎的目光。

    殷洵想了想,伸手从来钱袋中摸出块碎银,趁着马车与小贩擦肩而过的间隙,随手将钱投入了他敞开的前襟里,同时右手从草把中抽出最上面的一根。

    明熙靠在左边的小窗旁,火红的烛光跃动在她的眼瞳里,为之蒙上一层明亮的异色。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鲜活的、鼎沸着的又能被轻易看穿的愉悦色彩了。

    啊,是很久不见的兔子灯、很久不见的面点娃娃、很久不见的糖葫芦……

    嗯?

    明熙看着从门帘外怼到面前的山楂串,一时失语,也忘记了该如何去动作。

    那只手的主人等了好一会,也没见有人把糖葫芦拿走,倒也没有不耐烦

    只见他捏着签子的最底端,持续不断地让这串糖葫芦在明熙面前晃晃悠悠地摆动。

    透过门帘的间隙,马车外的四面八方来的灯辉打在透明的糖壳上,反射出一种令人目眩的晶莹之色。

    明熙伸出手将它拿在手里,东西转移间,他们的手指有短暂的触碰。

    被擦过的肌肤还留有冰凉的体感。

    “咔嚓”

    她咬碎了脆弱的糖衣。

    ——

    “不送我回公主府?”

    明熙看着车外的建筑越来越陌生,抱着胳膊问出声。

    马车的速度已经越来越慢了,殷洵干脆地令马停下,然后自己几步跳下车,回头朝着窗内的少女笑道:

    “离宵禁还早着呢,不若出去逛逛?”

    明熙还在犹豫,天色确实才刚刚黑下来,但按照路程的话,自己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公主府。

    她对自己做出的抉择而造成的后果非常好奇,不管得知此事后昌宁长公主会如何待她,这都是她辨明处境的好机会。

    再者,她也担心昌宁会发现自己跟燕侯世子有联系,也不知道先前在宫门处是不是有人发现了这件事呢。

    殷洵拿着马鞭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吸引来了明熙的注意,他换下了宫中述职的朱红色官袍,此时就穿着一件淡青色圆领衫,腰间不离身的长剑也不见踪影,转而是一些零七碎八的挂饰,银质的带钩格外锃亮。

    他牵着马进了巷子,那处有几位低着头的侍从,见他来了赶忙接过缰绳,然后布置好脚踏方便明熙下车,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个帷帽呈给他,做完这些事后几人便迅速退下了。

    “长公主殿下的话……”殷洵看着帘内露出的半张少女面庞,挥了挥手里的帷帽,不介意此时给她多一些安心,

    “现在应该是自顾不暇了吧。”

    明熙眼神微动,看着不远处的灯火昼夜,选择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下马车来。

    从殷洵手里接过帷帽,明熙给自己戴上,再抬眼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了巷口,正背着光转头等她过去。

    明熙慢慢从阴影处走到光明里。

    接下来他们真的有在逛街,要是把当下的情况说给之前的她听,她和一个见了几次面的男人从街头逛到街尾,明熙大概会觉得这是什么天方夜谭吧。

    但如今他们就是并肩走在一块,因为渐渐热闹起来人挤人也是常态,殷洵还护了她几次避免她因为路人的冲撞而站不稳。

    两人间过于静谧的的氛围让明熙格外不习惯,她转了转手中图新鲜买来的草蝴蝶,嫌弃帷帽遮挡视线,就暂时把它拿了下来,此时正停住脚步抬头看向殷洵,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个刺客的事,怎么样了?”

    她回想了一下白天的事,记起廷鸾卫们现在应该是在搜索那个刺客同党吧,怎么领头的还翘班呢?

    明熙并不清楚侍卫们的底细,只觉得那个同党既然能打伤鸾卫们,又能突破皇宫南门逃逸,那应当是武艺格外高强才对,

    这样的人,才适合来当刺客吧。

    那为什么只是躲在宫中不出手,仅仅是让一个柔弱的舞女来担当刺杀的任务呢?

    明熙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但她想了又想,却还是毫无思路。

    这并不怪她,明熙虽然从小被明父按照自己的接班人培养,但也就是多加了一些普世的读书人的课程用以开智,并将她带在身边做生意罢了。

    明父依旧是囿于明熙女儿家的身份,没有让她看到更多的不堪事件。各种倾轧阴谋,她虽知其运作流程和应对方法,却暂且缺失其所起的肮脏目的和百转千回的套路脉络。

    明父所想的是,自己女儿就依旧保持那份良善吧,她既聪慧又灵活,遇到意外也是沉静异常,也能任人用人,她能将自己的生意打理得很好,他并不意外。

    至于剩下的,就在自己有生之年替她选一位良婿,能上门的最好,就这样帮她挡住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的女儿,就要永远开心下去才好。

    明熙对明父的安排一无所知,她只是自己在马车上复盘了很久,最后才选择从他人那边获得情报。

    她能感受到,殷洵或许还挺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的。明熙救下皇后,插手这件刺杀案件,也许刚巧正中他的下怀?

    “刺客?唔……对。”

    殷洵被问懵了一会,然后才反应过来明熙在说什么,他沉吟片刻,看着身旁刚到自己肩膀的姑娘,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回复道:

    “最迟明天午前,就能结束了。”

    结束什么?抓到了还是审出来了。

    明熙皱着眉,总觉得他和自己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但是殷洵很明显不愿跟她透露更多的了,他站得高,低头看见明熙圆润的侧脸,不知为何,一下子就被逗笑了。

    明熙不知此人为何发笑,只觉莫名其妙,将绑草蝴蝶的稻草缠到了自己的手指上,把刚刚一直拿在手里的帷帽甩给了殷洵拿,自己快走几步去了前面的摊位。

    他笑够了,也不介意这是不是女士用具,抬手就戴在了自己头上,视周围各色目光如无物,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明熙身后。

    说近,他让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同行之人,恰好不会将路人的注意,从他转移到明熙身上。

    说远,这个距离也刚刚好可以在目光所及之处照顾到她的一举一动,能在任何意外之下保护到她。

    就比如,

    现在——

    明熙只听见身后传来金属间的碰撞声,随着破空声而来的半支利箭稳稳插在离她一臂之远的木架上。

    转头看去,殷洵手持银光奕奕的短匕,脚下是另一半带着羽毛的箭尾,他将冲着明熙而来的暗箭击中,改变了它的路线。

    掀开垂网,殷洵看着箭来的方向,眸光阴冷,有如直视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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