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明熙就如同自己说的那样，天刚亮就去往明芷的院子，这回只是她一人独行，并没有让任何侍女随从。
与平时晨起相比，现在可以算得上特别早了，所以明熙原本以为免不了在外屋多等一会。
哪知刚到就有睡眼惺忪的女使不情不愿地出来告诉她，明芷已经醒很久了，不过大夫有吩咐近日不宜走动，所以派她传话说让明熙进内室来叙叙，切莫在外头受了凉。
于是明熙也就进去了。
进门而视，门窗紧掩之下室内稍显昏暗，床上坐起的人靠在一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神随着她的靠近而移动。
见她坐下，明芷扯了扯嘴角，面上浮上笑容。
“我听她们说，你昨天也来了，但是我没醒。”
明芷先前在明熙进来前就特地整理了衣领，再将垂落的长发拨到胸前，刚巧遮住了上药后脖颈系上的白布。
明熙点点头，看着桌上剩了一半的汤药，有些担忧地说：“我出去一趟有带果脯回来，你看配着药吃会不会好点……”
“好啊，我正嫌苦呢。”明芷把目光从药碗上收回来，手指绞在一起，想要说点其他话题，“你和魏小姐出门有什么趣闻吗，说给我听听吧。”
但是明熙不想聊这些，她今天来见明芷，不是为了装糊涂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明芷能和自己聊聊为什么轻生。
倘若明芷无人可诉，与她合谋也是可以的。总好过做一件礼物被送给他人。
有些事她们是一起经历的，明熙觉得自己替换到此番境地也能理解一二。
但她看着明芷强装镇定的样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昨夜睡前打好的腹稿，现在看来何其的空洞无力、无凭无依。
她又要对明芷说些什么呢？
说虚假的安慰。她们都知道只不过是轻飘飘的粉饰太平，既然没死成，该发生的就会发生。
说后怕的辞色。明熙觉得处于相对来说更和平环境的自己，心安理得更是一种荒唐。
说交心的剖白。结果她们实际上也并没有非常的亲近，并不完全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选来选去，百转千回，明熙只是拿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明芷，长睫半掩，墨瞳分明。
需要表现自己的时候，明熙能言善辩得让人连连败退，不过私下独处的时光，她还是更愿意沉静下来不做伪装，让自己轻松一些。
没有套话的有来有往，屋里的温度便很快降了下来。
明芷本来在等着明熙接话，期望着互相寒暄一下，就心照不宣地把这件事带过去，但是迟迟等不到，她苦笑一声，败下阵来。
“真是的……”明芷低头扯着被角，碎发贴在额头上，让人看不见其中神情，“本来想着，就装作这事跟明熙没关系吧，我明明都自认倒霉了的。”
“你干嘛还非要我说呢……”
明熙一怔，刚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无论是怪罪谁埋怨谁，她更希望明芷多斟酌下，再考虑考虑之后的路。
不过，她既不是明芷本人，这番话无疑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以俯视的姿态去看，又怎么知道万般无奈下选择自缢的明芷，到底到了如何走投无路的地步。
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明熙担忧太多也就举步维艰。
况且，人之常情就是，自己境遇困苦尚且能忍受。若是与周围人的差距过大，也就不能心安再蒙骗自己。
所以，她其实是知道明芷接下去会说什么的。若还是想当只有一半血缘牵挂的堂姐妹，最好是装傻充愣，或就在此时离开。
明熙一动不动。
“得到殿下重视的只有你啊！不是我……”明芷突然哽住，泪意上涌，“也不是阿芊。”
“你一定不知道，阿芊的院子一直是空的吧？”
“上次我去殿下那请安，碰到了她，她扯着我的袖子，说阿芷姐姐救我救我，”明芷忍着泪水，说话都一断一续，“那次在鹤亭，你午后突然消失都是我替你遮掩的。”
“她们来搜我的屋子，拿去了我的贴身衣物，还有人对我说，我这算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明芷带着眼泪冷笑，“侯爷的姨娘，多稀罕啊！”
“但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大理寺卿家的小姐见你一次就喜欢你，小厨房得你吃完才有空做我的份。这院子里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把我当傻子……”
“我知道这不怪你，这当然不怪你。”
“原谅我吧，明熙。不要跟我说话，也不用关心我，我一个人就很好。我只不过已经，没人可怨了……”
多悲哀的自述，光压抑下的一点泄露就将明熙震在原地。
她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那庄园中的经历，额头的温热，柔软的低语下真心的祝福。
至少，这个不是虚假的。
于是明熙摇摇头，想表示自己不在意，但明芷没有抬头看，她说完之后就低着头拒绝了一切交流。
应是仆从粗心，昨晚就没有把窗户掩紧，不然怎么会有难以忽视的冷风使人浑身发抖呢？
“…你好好休息。”明熙觉得喉头干涩，她试着调整了很多次，才能平稳地说出这句话。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她先前为明芷做好的规划也可以作废了，哪怕拿出来一起讨论，有些东西横亘在她们中间，最终达成目的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而就是这种因为外界因素导致的殊途，必然会显得自己的脱身比明芷要干净得体。
目睹了这种差异，到了最后，原本是心怀好意的同行，会变成埋下隐患的决裂，可能什么不好看的选择都要搬上来了。
与其是那种结局，不如放手让各人去寻求各人的办法，总归是两不相欠。
明熙带上门，抵着门扉轻轻地叹了口气。
纵然理解，还是会有点难过。
在日光乍破之时，另一侧的天空还是靛青色的，有几不可察的细雨随着天色降落，点在明熙的面颊上，那种浅浅的湿意悄然抓住了她的心。
太阳，现在才升起来吗。
——
回了自己的院子，明熙先将之前拿出来打算抄的书放回去，然后就开始挑送给魏小娘的回礼。
自己常用的香丸，是她专门去拜访了制香师定制的，用料讲究，香味独特，暂时还没在市面上流通，年轻姑娘应该会喜欢这种独一无二。
几个琉璃钗，因为做工精良她舍弃不下，就从家里带过来了，也正好派上用场。这种首饰就算在京城也一饰难求，作为礼物还算拿的出手。
差遣婢女出门去京中贵妇人常光顾的店中买的胭脂，送姑娘家是最不会出错的东西。
明熙挑好之后，细想了一下，又磨墨提笔写了一纸花笺，晾干后放了进去，嘱托院中空闲的侍女替她包好后便送去魏府。
该做的都做了，明熙起身去院子里剪了一些开得好的花枝，想替换掉屋子里摆着的瓶中有些干蔫了的那些。
人在认真做事的时候真的会冷静下来，明熙一边折下短枝一边想，不知道明芷接下去得到的惩罚是什么，还是说消息已经压下来了，就当作没有发生呢。
明熙先将手里的放在石桌上，等下还得挑选一番，抱在手里实在是碍手碍脚。
她突然注意到，一旁的墙根下，躺了个空木盆，兴许是哪个粗心端水婢女落下的。
看到盆，就想到了水，冷水。
明熙在殷洵的提醒下，原本是打算避着人在夜里用冷水冲洗一下，让自己好着凉，狠狠得一场大病的，这样过些天的进宫祝寿，昌宁长公主就不会带上自己了。
不过现在恐怕要推翻这个想法了。
明熙拿手指摩挲着花瓣，溢出的汁液侵染上了她的指腹，她揪下这些花瓣，将它们撒在地上。
那时候在宫里一定会发生些事情，而且是大事。她原先只是顺着殷洵的角度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对她可能是麻烦事，稍不注意就会惹祸上身的那种。
但是不得不说，麻烦也是机遇。
穷则思变，避祸而处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一件好事了。
想通这点，明熙的心情稍安。
等她回房，恰到了用早膳的时候，紫苏替她从厨房拿来膳盒，在桌前一一布好。
明熙吃的清淡，早上一般都是用些小粥之类的，故而近些日子的后厨会为她单独做些膳食，都是公主允许的。
“奴婢去厨房的时候，有看见王娘子带人往芷姑娘院里去呢。”
紫苏摆完碗筷，在明熙身后冷不丁地开口。
王娘子先前是公主的近侍，后来被昌宁长公主赐配给了府上的大主管，夫妻俩就一同为昌宁打理杂事，管理府上的一众人等。
言下之意是公主已经清楚前因后果了。
明熙举着的筷子愣在原地，她看了紫苏一眼，问她：“可知道王娘子带了什么命令去的？”
“禁足一月，还需得抄一百遍佛经，最后罚了芷姑娘院里所有人的月钱呢。”
紫苏将听来的都跟明熙说了，包括王娘子说话间的神态，走的时候还推倒了烛台之类的。
倒是没有很重的处罚，明熙为此松了一口气，又怕侍女们私下不满，搞些小动作苛待了明芷。
…罢了，左右她也做不了什么，明芷什么都看的透，不过是走不出来，先放一放吧。
明熙想毕，继续用着自己的早膳。
紫苏则是在她身后静静地等着。
时间过得很快，明熙和魏攸月才互相送了几次信和礼物，就听公主派人来传话。
她就要入宫为皇上贺寿了，看明熙在府中也是无地消遣，不若跟一同她入宫，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明熙连忙应下来，便又得了一些衣物宝石之类的赏赐。
就算这次只有一个人要带，昌宁长公主也不跟她同乘，她们一前一后地乘着马车地进了宫门。
这次明熙不敢再掀起帘子了，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等着马车摇摇晃晃了很久，终于停下。
昌宁长公主扶着珠钗告诉她，自己要去找皇帝了，明熙就先去皇后那边玩一玩，皇后惯来喜欢和年轻姑娘们在一起，她就不掺和了，明熙去那边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她还特地告诉明熙，魏小娘算是皇后宫里的常客，叫明熙不要担心去了皇后中宫束手束脚，无人熟识。
明熙笑着应承了，一边说了些体贴话，一边扶着昌宁长公主上了软轿，目送宫人抬着她远去了。
一旁早就等着的宫女为她引路，明熙先是谢过，随后跟着她的脚步行走在这宫中的道路上。
由于皇宫占地辽阔，明熙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地点，兴许是气氛过于庄严，一路上的风景她都没心情去看，只是差不多记住了路线，防止之后迷了路。此时她开始羡慕昌宁长公主还能在宫里用软轿了。
明熙跟着宫女进了皇后娘娘的宫殿，眼角余光扫到一些摆设布局，也不由得感叹一声奢华，公主府的大院不过缺在大体设计，要论其中细节摆设，明熙见过昌宁长公主的宝阁，非要与之对比话，只能说还是公主胜出颇多。
就这点上，已经能反映出很多事情了。明熙明智地先压一压脑中的想法，让它暂时不要延伸出去。
快接近的时候，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明熙仔细分辨，能在其中听见魏小娘的声音。
似乎，是在争吵？
明熙加快脚步，赶到地点的时候只听魏攸月带着哭腔的喊声：
“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