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晚春时节,四周似乎总飘着湿热的水气。午后忽然下起一阵雨。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猛烈地砸进湖水,滑入石板的缝隙。

    廊下的江沉雪静静伫立。

    顾宪便出现在了那倾斜细密的雨幕里,近了,方才看清他浑身大大小小的伤,打湿那身蓝衣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深深浅浅的印记混着血腥气。

    “师兄。”顾宪掀开唇,声音都透着虚,“我们中计了……”

    江沉雪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另一只手揽过那双长刀,背在身上:“你先撑住。”

    顾宪失了血色的脸分外为苍白,嘴角的血还未干涸,咬牙切齿道:“船上那帮人就是岛上的,我们上了岛寻吃食的时候分开了……我走的西面,他们没跟我一道。船上那帮人不知怎的就追上了,矮个子长得挺壮的叫‘万首’,身手十分厉害,是我轻敌了……”他讲到此处,顺了几口气,眼睛里的不甘与愤恨冲了上来:“我竟错看了他,付长思他竟是无月岛的人……他这个叛徒!”

    江沉雪的眸色微黯。

    先前觉察到这师弟偶尔的眼神看起来并不似平日那般简单,他便多留了个心眼。不料真是个心狠的……

    “他做了什么?”江沉雪问。

    “我受了伤便往他和师妹那处逃,我亲眼看到那小子不知耍什么手段叫小师妹晕倒了。这才露出真面目,对我说这次我是逃不掉的还让我们都束手就擒我气得一下子就冲上去了……他没有伤到我、但我带不走小师妹了。为了先活命我……三师兄,万一师妹有什么好歹……”他讲到激动处,嘴角又呕出几口血来。

    江沉雪用帕子压住他腹部一处大伤,沉声道:“先随我来。”

    芮姬所在的院子比其他几处都要僻静些许,江沉雪悄然将那满身是血的男子抬进来时,她着实吓了一跳,但很快平复了心情,一双眼睛也轻轻眯了起来:“江少侠,我这儿可不是医馆子,岂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叫你的人马上给他医治。”江沉雪的袍子上沾了血迹,目光比昨日凌厉得多,“好处自然少不了你。”

    她款款地走到他身边。洁白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男人整齐的前襟,语调暧昧:“你这是求人的语气?”

    江沉雪微微低头,直视她道:“是昨夜的酒不够好么?芮姬还没喝够?”

    芮姬漆黑的瞳孔闪烁了几下:“没喝够。我只喝了少侠的酒,还没与少侠……”她的唇愈发凑近了些,吐气如兰,“共度良宵呢。”

    她喜欢这个人。因他身上气息比其他男人都要干净。

    何人能经得起她这般撩拨,可这个男人却似乎对自己这一身姿色毫不在意,连一个亲密的眼波都不愿施舍给她。那可真的太有意思了。

    这成功激起了她心底的那股征服欲。

    “怎么?”芮姬的手指在他胸口不紧不慢地划着圈,眼神幽幽地挑上来,像一只磨人的小猫,“你不乐意?”

    他轻轻拨开了女子的手:“怎会不乐意?我们来日方长。”

    “我可不信这口头的承诺。”芮姬笑道,“昨夜你也是这样,酒过一半便放了鸽子。谁知道……昨夜你是不是搂着别的女人过夜呢?“

    一抹不易觉察的难堪飞快地划过男人眼底。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眸色压抑了几分。

    可仍然,寸步不让。

    芮姬败下阵来,笑道:“行吧,谁叫你俊呢。”她挥了挥衣袖,“来人,帮我把明儿叫来。”

    叫“明儿”的是一名年轻的医女,帮顾宪看完伤,便像是经过训练那样毕恭毕敬地跪下来道:“主子,已经都检查过了。一共七处伤口,五处皮外伤,一处骨折,还有一处伤得比较深已经敷上了药,应该没有伤到要害。若是熬过今夜就没有大碍了。”

    “辛苦了,你先下去吧。”芮姬扫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江沉雪,道,“我的人嘴都紧得很。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多谢。”江沉雪做了一揖。

    芮姬觉得有些可笑:“你想要做什么?这无月岛这不是你们这些小剑客能够随意兴风作浪的地方。”她看一眼房内,又道,“你这兄弟是被百首伤的吧?他可不是好对付的。”

    江沉雪眯起眼,问道:“百首是庄主的人?”

    芮姬又笑了笑,晃着一条白得晃眼的长腿看着他:“你这是在套我的话?”

    “我不想伤人。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拿什么?”芮姬漂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你长得这么俊俏,又是剑客。我猜……你来找寒霜剑的吧?”

    江沉雪则靠着墙,不动声色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是。”她道,“百首就是庄主的人。”

    “那这儿有没有旁人不易察觉的隐蔽之处?或者说方便藏人的地方?”

    芮姬轻蔑地一笑:“你这不就是在说我这儿嘛。难道还有其他地方?”

    江沉雪停顿了一下,看向她问:“庄主可有子嗣?”

    “他那色眯眯的样子,怎么可能没有孩子?”芮姬笑得有些讽刺,“说起来……我也怀上过他的骨肉。可惜我这可怜的孩儿同我少了些缘分,没能生下来。”

    江沉雪第一次在芮姬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她像是陷在很深很深的落寞与悲痛中,回过神后,脸上才恢复了以往的笑脸:“他有三个孩子……老大是男孩儿,叫傅庭。从小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所以几乎不在众人面前露面。算算年纪大概也有十六七八了。还有两个都是姑娘,一个已经嫁人了,还有一个年纪还小,是被他当作宝贝宠着的。”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笑问,“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是来偷人的不成?”

    江沉雪眸色深沉,思忖了片刻,抱起双臂:“说吧,你想要什么?”

    “芮姬自然是想与少侠……”

    “你应该知道我想做的事情大抵于傅盛不利。”

    听到这里,芮姬的笑容一点点凝在了脸上:

    “……是。我要他死。”她先是沉默,然后看着江沉雪的目光一点点从平静,化为狠戾和寒冰,  “他杀了我的孩子。”

    江沉雪一愣。

    “他傅盛要什么没有?却因为那个女人害了我的孩子……”她的模样有些失态,像积攒了多年的仇恨终于得到了一点点的释放,“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他马上就要出世了,就差那么一点了。我帮他做了好多小衣服、还有好看的小鞋子,就差一点了……”

    江沉雪冷眼旁观着,语气里没有安慰与同情:

    “我若杀了他,你不后悔?”

    芮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后悔?我怎会后悔?!”

    “你既然这么想留下那个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破涕为笑,转过头看向江沉雪,眼神凄厉又绝望,“你们男人根本不懂女人。你们天生冷情冷血自然不知情为何物。后悔?我是后悔……但我后悔的是当初自己愚笨至极竟爱上了他!”

    江沉雪沉默了。

    他的确不明白。看到此刻失态的芮姬,就像看到灯火阑珊的王府长廊之下哭红了双眼的女子。她也是为一个男子几乎想要放弃一切。

    他的唇颤了颤,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正如芮姬所言,他冷情冷血,不想也不愿去体会这些人情冷暖。

    左右不过一个“情”字,何不能放下?

    芮姬却颓然地靠着案几,昂头看着房梁,缓缓道:“江少侠,真真正正爱一个女子便做不回如今的自己了。”

    他握着剑的五指紧了紧:“江某这一生,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你错了。”芮姬笑了,“若是爱便会敏感,你会开始念念不忘,开始卑微讨好。你还会嫉妒、心痛,直到自己变得丑陋变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人。你没有改变是因为你还不够爱她……”

    那双凉薄的眼此刻忽然多了些许温良:“若她心有所属,我的成全又何错之有?错过这种事终究在所难免。”

    芮姬听他一席话,默了默,又道:“我明白了。你……从未得到过罢?”

    江沉雪又是一怔。

    芮姬淡然一笑:“话虽讲得好听,可你终是体会不到那滋味。若有那么一天那女子到你身边,为你欢喜,为你蹙眉。你们描眉抚琴,颠鸾倒凤。便知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那时你再失去她,我不信你不会因此发狂……”

    “一派胡言。”江沉雪卧剑的手微颤。

    他闭上双眼,压下心绪,再度睁眼时,神色皆已恢复平静:“你既心意已决,我们便做这一笔交易。我可以替你杀了那个人,但,你也要护住我的人。”

    芮姬拢着衣衫,黯然道了声“好”。

    他瞥了屋内一眼,握着长剑,朝屋后走去:“他暂且交给你了。江某告辞。”

    “……少侠慢走。”

    芮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耳后。

    夜幕降临,他迎风疾行,脑中冷不防响起方才那番话——

    “话虽讲得好听但你终是体会不到那滋味。若有那么一天那女子到你身边,为你欢喜,为你蹙眉。你们描眉抚琴,颠鸾倒凤。便知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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