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七歪八扭的小路,不时淌过泥水,攀上岩石,跺过树根,擦过荆棘。

    有时宽,有时窄。有时上,有时下。有时平,有时陡。

    即使往来多次,等到了地里,徐祈早已汗浸衣裳,气喘吁吁。

    看豆子是外由,内里实则是探情报。

    徐祈开荒的这块地恰好在西岭峭壁旁,长期被群树遮挡的视野,随着一声声木斧剧烈撞击的声音慢慢显露出来。

    徐祈不知从西岭上远望的山户人家是哪,好奇问过相熟的岭中人。

    因着西岭荒僻,鲜有人至,距离又甚远,岭人大多不了解,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答上其名——望春岭。

    远处的未知引人挂念,难以释怀。

    那些独自一人躬于这寂静西岭峭壁旁途中的数次休息中,徐祈总会目光看向远方,想着那边的人在做什么,是和自己一样埋于这地间?

    还是在拾起饭碗填喂肚子,或是做着其他活样?

    再望,朝霞千里,鸟鸣啼归。

    仍是连绵起伏的山峰,房屋零落点缀其中。蜿蜒的小路在绿色的重彩中显得突出,不见黑点移动,也未见袅袅炊烟升起。

    徐祈捏断了手中随手折来的一根草棍,眉头紧皱,脸色苍白。

    这已是连续第四日上这西岭了,所求结果显然令徐祈失望。

    心里早有判断,只是安稳久了,不愿太平被打破,仍抱有一丝侥幸。

    不能再自我欺骗了,现实是如此逼人。

    ……

    西岭的地石头多,杂草矮灌丛生,株株如人高。徐祈未来前,这里是它们的世界。

    单用手扯是扯不了,只能用柴刀砍伐,且茎粗的还需砍上好一会儿。

    即使徐祈选的这块已是情况稍好的了,但于一个人,尤其是从前抱书执笔的秀才,应付起来难免吃力。

    恐误时令,又还未走出失去至亲的痛苦,徐祈那时常携带干粮在这方寸土地一待就是一天,将赶星月升起前离开。

    久而久之,对远方日暮时分缓缓升起的炊烟,黄路上流动的黑点熟悉不已。

    三日前,那天傍晚的云也是如今夕一样,徐祈拔完地里的最后一根草,找一处地稍作休息,视野惯然投向远方。

    而后,整理衣裳,扛上锄头,哼着小调,伴着清风归家去。

    人已在岭中路了,徐祈猛然想起一丝不对,怎未见炊烟升起。

    又疑心自己看错,应是有炊烟,反复疑问下折返。

    等至地旁,真未见炊烟。

    心有疑,又揣测万一那边的岭农今日事忙,推迟晚饭也正常不过。

    徐祈一边宽慰自己,一边与黑幕竞跑归家。

    夜里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梦,又梦到火光满天,阿娘哭喊着让自己快跑,别回头,最后被熊熊大火包裹。

    自己呆愣在原地,往前走不得,往后退不得,心如绞痛。

    直至小归嘹亮打鸣声响起,徐祈才得以摆脱噩梦。

    小归是徐祈在逃难路上捡到的一只公鸡,颜色五彩斑斓,花里胡哨,脾气不大好。

    初见时,小归瘸着左爪子藏匿于石头间,徐祈本打算抓来当晚餐。

    鸡是抓住了,小归好似知道自己不久的命运,不再挣扎,嘴里低长轻咕,泪灌小眼。

    徐祈本就沉浸在丧母逃乡的痛苦中,硬撑着口气走到这儿,望着这小畜生通人性的样,是再饥饿也下不了嘴了。

    心一软,放了小归。

    徐祈身体负荷早已超出,实在不想动了,随机找了块大石躺着,在疲惫中睡去。

    等第二日醒来,徐祈第一眼便见小归咕咕围着自己转。

    走一步,这小畜生也跟着走。停一会儿,小畜生也停在原地打转。

    徐祈算是明白,这小畜生见昨晚没吃它,这是赖上自己了。

    人总是对有灵性的动物异常宽容怜爱,徐祈也是。

    沧桑劳累的躯体,旁边跟着这有趣的小畜生,倒也不错。

    自此,小归就带在身边了。

    唤为小归,是徐祈渴望有朝一日能归去故乡。

    归去见证自己从婴孩长成束发的地方,是有阿娘气息的地方,是承载自己记忆多数悲欢喜乐的地方。

    徐祈从前有些不解老人固执讲究落叶归根,如今渐渐懂了。

    求的不是那土那人那景,而是与记忆混杂融合的那片土、那些人、那些景。

    ……

    第二日。

    徐祈吃过午饭就上了西岭,待到天将黑也未见炊烟升起。

    徐祈麻痹自己兴许人家是走亲戚去了,所以这几日未在家生火。

    只是心手不一。

    晚上徐祈已在开始着手收拾东西了,整理衣被,清点铜钱。

    第三日。

    白天,徐祈去地里将大部分能扯回来的菜都扯了,菜叶的切碎,有壳的剥开,屋前晾晒了好大一块。

    日暮时又去西岭。

    仍是,远方一片寂静。

    晚上,徐祈忙着压饼、烙饼,灶里的火柴噼里啪啦地燃到了深夜。

    第四日。

    白天徐祈去岭上找了些自己知道的常见药材,简单炮制后,又去熟人家要了些姜片。

    徐祈不知道怎样开口将自己心中的揣测说出,如果是真的,自己在救人。如果是假的,自己是在害人。

    庄稼对于农人来说,是倾注心血的第二个孩子。

    粮食在地里的一点损折,出地外的一点浪费,对农人来说都是心痛的。

    他不敢也不能,肯定地直白地道出自己的揣测,让所有岭人都赶紧处理好粮食,抓紧跑。

    逃难中见过人性,不敢赌。

    即使在自己心中,已经越发认定那就是事实了。

    他只能不经意间将话题扯到外面的乱变,扯到今年地里会不会有灾害,希望引起众人的留意,能有人准备着。

    徐祈脸色灰白地下了岭,一路上心不在焉,摔了好几个跟头。

    回忆过往,思绪拉到来到沧水岭后,岭人们大多对自己友善。

    最初自己是一身伤痕来到此地,后来在这里慢慢愈合伤疤,身心发生蜕变,日益成为记忆中的大人模样。

    不知不觉,这片土地如今也承载了自己的诸多情感。

    心里不忍,在将近家屋时,还是拐了个方向向岭长家走去。

    走了几步,发觉夜幕早已拉开帷幕,今晚的月亮浅浅一道挂在天边,越发看不清了。

    又急匆匆回去拿火把,关门之时拎上灶上的一包花生向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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