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茶盖被揭起,混杂淡淡药香的蒸腾雾气蹭地腾起,向外四溢开来。

    靛青色的茶碗盛满褐色澄清的药汁,柳榛端起茶碗将内药汁一饮而尽,舌咙触到那酸涩的滋味,激得柳榛把眉一皱。锦鱼在侧侍候,立即双手捧上小碟蜜饯,柳榛从中拾了一颗含在口内缓解药味。

    他的身体自那日醒来后就大不如前,一年四时总要患病,禁不起寒风,耐不住暑热,以至于大夫特意为他制定下各色药方。这碗药就是来防治风寒的,虽然这两年身体渐好,但喝药的事身边人都紧紧抓着,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懈怠。

    “我真是该死,昨日竟慌忙得忘了替公子备茶!”小鱼一面收拾碗碟,一面懊恼,此时桌上也已备好一壶滚烫的新茶,内泡有助人安眠的花茶。

    柳榛认床,以往凡是换了一床新的褥子或是枕头,他都不能安睡。

    “左一句该死,右一句该死,你再说这话就真的该死了。”说着柳榛伸手揪住他的脸,抬起另一只手将一枚蜜饯送到他嘴边,见锦鱼含下他才松开手。

    小鱼吃痛地握住半边脸颊,蜜饯的甜香浸满舌腔弯了他的眉眼,他笑嘻嘻地看着主子撒娇道:“小姐,我错了。”

    柳榛听到他的称呼,瞪了他一眼,小鱼忙捂住自己的嘴。

    室内瞬间静下来,柳榛谛听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人,这才松弛下来。

    锦鱼也松了口气,他收拾好东西要走时踌躇道:“公子,这祝公子和银心……他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

    柳榛眼眸一亮,惊喜地瞧着锦鱼,“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午膳的时候。”小鱼回忆道,“祝公子他皮肤白嫩不像男子倒像个我们女孩子,身上还有一股子熟悉的脂粉香……银心身上也有!还有——银心和祝公子他们那时的举措……”

    “好了,这事你我知道就够了,万不可再让别人知道。”柳榛在心内又浅叹一声,这祝英台到底是如何在尼山书院呆了三年而不被发现的。

    其实祝英台和银心的男装扮相没什么可挑剔的,除了他们偶尔显露的女儿娇态。

    从柳榛口中确定了祝英台主仆的身份,小鱼喜道:“公子,既然祝公子、银心同我们一样,我们不是可以……”

    柳榛伸手止住了小鱼的话。

    “公子……”锦鱼不明白。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柳榛起身到书案前铺开纸,打开一旁的匣子,取出那日仙姑留下的清心经,开始誊写。

    原来那日仙姑消失不见后,除了留下一截谶言外还有一册道家的《清心经》。这《清心经》自那日后柳员外就命守在“柳榛”身前的丫鬟每日颂念,直到“柳榛”可以亲自动笔誊抄。他休养了半年才被完整告知那日事情的所有。

    说来神奇,这个世界竟然真有会法术的人!那个仙姑究竟是何人?是修仙者,还是神仙?如此,梁祝化蝶在这方世界就不再只是一个传说了!

    这样一看,他和梁祝还真有些缘分。

    马文才沐浴完回到房间先是闻到一股浅淡的药味,他蹙眉看向伏案写字的柳榛,眼中闪过一丝嫌恶,随后径走到床前坐下,歪着头用干布擦着还在滴水的发梢,目光凝向外间的地板。

    想起今日王蓝田的挑衅,他在心中不屑地冷哼一声,不由得想起昨日——要不是柳榛他昨日就会让王蓝田知道他的厉害,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那个老头他倒是见过。他忆起柳榛身旁的那个老头,不禁想起父亲交代他的那些话。

    原来早在尼山书院之前,马文才就在太守府里见过钱原……

    “爹,那人是谁?”马文才见父亲笑呵呵地将人送走,那人他从未见过,衣服也不显贵,不免对那人的身份产生好奇。

    “一个奴才而已。”马太守冷冷道,脸上友好的笑还未完全褪去,“文才,再过几日你就要上尼山书院读书了,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都准备好了。”

    马太守满意地点了点头,捋须笑道:“此去尼山书院就读,文才你可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丢了我马家的颜面,知道吗?对了,今年有个叫柳榛的少年会与你一样入学尼山书院,他来自吴郡柳氏,我要你同他交好!”

    听到“吴郡柳氏”马文才低头思索:“吴郡柳氏”并不是什么大士族,只近年因那少年将军而声名大噪,马文才也因这个少年将军注意到有这么个“吴郡柳氏”。每每同父亲参与宴席听得人人都赞他夸他,马文才由此生出一股不服来,他柳长信不过比自己长了几岁,得了年龄的便宜才能参与淝水之战,得以声名远扬,若是他来只会比他做得更好。

    马太守观马文才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厉色道:“你可不要小瞧吴郡柳家。柳家虽不是豪门大族,但他在吴郡的资产丝毫不亚于上虞祝家;论权势,不说他家出了个少年将军和谢安的关系,单说他家多年来资助的寒门现在各处为官各有所成就比祝家高上一筹。不仅如此,我还得到消息——当今圣上有意扶植柳家。”谈到这些马太守不禁钦服柳家现任家主柳诚礼的深谋远虑,脱离本族搬移吴郡前后用了二十余年便将柳家经营至此。

    “把你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不要给我意气用事,坏了柳、马两家交好的机会!”

    “孩儿知道了。”

    父亲吩咐他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然而马文才对此不以为意。想起昨日柳榛的废物模样,他嗤之以鼻,在他眼中柳榛同王蓝田等贪生怕死、懦弱无能之辈无甚差别,只要他稍用武力没有不听话的,哪里值得他费心结交。

    ……

    “这秦京生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祝英台老远就看见秦京生一人盘桓在上课必经之路,探头盯着路过的学子瞧,行为怪异。

    “嗐,他让人整了呗!”荀巨伯笑道,“他啊有个毛病,一到晚上就梦游!大前天他梦游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用泥沙抹了他一脸灰,嘿~那叫一个好看!”

    “昨夜他顶着满头枯叶回的房间了,一大早就在那大喊大叫的!”

    秦京生仿佛听到了荀巨伯的话,猛地看过来,大嚷:“荀巨伯,是不是你!”扑过来就拉扯荀巨伯的衣襟。

    “你发什么神经!”荀巨伯不客气地甩掉秦京生的爪子,“秦京生,我整你还需要偷偷摸摸的吗?我看你是找不到人了,存心拿我撒气!你当我荀巨伯是好欺负的不是!”

    说着荀巨伯反抓住秦京生的衣领,作势要打他,秦京生的脸色倏地一变,吓得四肢发软。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梁山伯及时出现挡在他俩中间,“这肯定不是巨伯做的!”

    秦京生借坡下驴赶忙说了几句软话;荀巨伯本就是作势吓他,并不打算真的动手,也就借势放了手。

    秦京生离远后,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三人一眼,嘴里嘟囔:“荀巨伯,你们给我等着,我要去夫子那告你!我有马文才给我撑腰,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山伯,你根本就不用拦他。”荀巨伯伸手捋了捋褶皱的衣襟,满脸不屑,“这秦京生是个无胆鼠辈,就喜欢装腔作势,根本就不敢与我动手!”梁山伯笑了笑,没说什么。

    荀巨伯瞧着远去的秦京生背影,轻蔑道:“什么本事没有,也就攀上了马文才,借着他的势狐假虎威!”

    “哎,我怎么听着酸溜溜的!巨伯,你是不是为自己不能攀上马文才这样的大腿而难过啊?”祝英台趁机调侃了一句。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荀巨伯环胸,“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小人得志的嘴脸。”

    梁祝二人暗笑。

    还没上课,秦京生凑了过来对马文才道:“文才兄,这书院里现在谁不知道您是我们的老大啊?哪个对文才兄不是毕恭毕敬,心悦诚服的,可偏偏有那么些人不把文才兄放在眼里……”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停在了这里,引得马文才挑眉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祝英台、梁山伯、荀巨伯……”秦京生望了望马文才身旁的空位,“还有柳榛,他们几个总是聚在一块,这士族作何一直与庶族往来,怕不是要……是要联合起来跟文才兄对着干……”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马文才若有所思,恰值柳榛来了,他挥手让秦京生下去,秦京生退下转身露出得逞的奸笑。自那日后他见到柳榛心下总是惴惴的,正好借马文才的手打压他的气焰。

    尼山书院的钟声连着急促地响了三下,众人赶到钟楼下,围着宽阔的公告栏引颈而望。上次他们再此聚首还是师母分配住房的时候。

    陈子俊从容地背着手站在公告栏前,在他两侧垂下两番布帘,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左边:马文才

    右边:柳榛

    陈子俊指着布帘不苟言笑:“各位学子,这是朝廷的新令!各书院以九品中正为样,设品状排,品状高显者,姓名将登上左右布帘以示褒奖!这是这些天来我的品评结果。”

    九品中正制,又称九品官人法,是曹魏时期订立的选官制度。九品中正制根据家世、品行、才能,将人才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届时由朝廷派来的考评官(小中正)观察学子品行,结合书院先生的评定给学子们最后定品,即确定九等品级,原则上定品以学子的品行、才能为重,家世为次。但官吏选拔之权被门阀世族把持,才德标准被忽视,转而以家世为重,也就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出身寒门德才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出身豪门者德才不佳亦能位列上品。

    论家世柳榛比不上太原王家,论表现他普普通通不及祝英台,然而他的名字却和马文才并列共为榜首……想是陈子俊在卖柳家的好,毕竟尼山书院现在的一切供应皆出自柳家。

    见马文才、柳榛上榜,身边人纷纷道贺,赞赏之词不绝于耳。

    梁祝及荀巨伯都对柳榛道贺。

    “孩子们,这榜上有名只是籍个名目,以此激励你们学习,并不是做人做学问的最终目的。你们的心思应该放在如何认真学习、经世济民上,这才是正道啊!”山长走过来劝勉众人,又道,“今天我们尼山书院有幸邀得客座教席,此人经史见解超群,文章诗赋皆精,才名清誉远传播南北啊!”

    听了这话,众学子大感好奇,纷纷猜疑这位客座教习究竟是何许人。

    陈子俊也不知,因问:“山长,请问请的人是谁啊?”

    山长笑了笑,捋须道:“才女——谢道韫!”

    “才女谢道韫?”

    “是那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才女谢道韫?”

    听到是才女谢道韫后,学子们讨论之声不绝,柳榛听到谢道韫的名字亦怔怔出神,若有所思。

    谢道韫是当朝宰相谢安的侄女,博学多才,超逸脱俗,因年少时喻雪的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深得谢安赞赏,至今被人称颂。

    巳时,书院门口站了大批的人,众学子们同山长一家就不消说了,就连书院洗衣做饭的妇人、书童杂工都出来凑热闹,所有人都等着见一面传说中的才女。

    马文才站在后面遥遥地看着:“呵,女人家不在家里好生呆着,出来抛头露面的。”

    “就是啊!”秦京生在旁附和,“文才兄,她不就仗着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成名的吗?我看来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

    王蓝田笑说:“听说她都二十七八了,还没出阁!大概是生得太丑没人要,只好拼命读书了,哈哈哈哈……”

    马文才也是忍俊不禁,王蓝田说话太损,不过说的在理,这二十七八还没嫁人可不就是生得太丑没人要吗?他举眼一扫,忽然发现柳榛和陈子俊不在,大家都来了,甚至连那些浣衣粗妇、打扫仆役都来了,偏他们两个不在,陈子俊他一想便知为什么不在,他没想到是柳榛竟同陈子俊一样不给山长面子,还有些身为男儿的傲骨。

    “来了!来了!”众人都引领而望。只见同往书院的青砖大道上远远来了一顶轿子,轿子四周围着纱幔,里面坐着个人,影影绰绰,四周随着若干仆俾。

    轿子落定,四角挂着的穗子轻晃,素雅的裙摆垂坠,曼妙的女子缓缓现身。谢道韫不仅不丑,而且风姿绰约、超逸脱俗,直叫众位没见识的学子目瞪口呆。

    “王蓝田,她可绝不像你说的那样,可不会没人要啊!”秦京生怔怔地望着谢道韫,惟口中喃喃,王蓝田亦被谢道韫的天人之姿镇住只能怔怔点头。

    马文才没他们那么失态,但也被震惊的说不出话,面色沉沉,方才他们还在大谈谢道韫是一个丑人,可事实却给了他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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