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宁在房门外听了一阵,便欲转身离开此处,不曾想才转身,便又听到响脆的巴掌声。
他自是不愿相信,相识多年的好友会动手打弱女子,可若是堂堂世子爷被一个女子甩了一巴掌,也太过匪夷所思。
不过片刻后,他看着眼前倒在地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女子,倒也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认识的萧云宸,竟变成了这般禽兽不如的小人!
女子的脸被一头青丝遮挡,身上的斑驳痕迹却一点不落地烙入释宁的眼中。
他连忙走上前,脱下外袍,将女子全身包裹住后,才打横抱起女子,去附近寻了一间客栈。
才过寅时,已有几家客栈敞开了大门,店小二见到小和尚抱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也只是多看了两眼,随即麻利地给他们开了一间上房。
待到将女子放上卧榻,释宁这才想起要看一看女子的脸,确定她伤势如何,再给她上药。
不曾想,拨开女子那一头青丝后,映入眼中的,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
哪里是什么烟花女子,分明是大乾国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
萧乐雅的脸上并未有伤,只是一双红唇肿得厉害,想来以她的性子,那一巴掌定然是落在了萧云宸脸上。
这会儿,释宁才发觉自己在无意间铸成了一个大祸!
若真是烟花女子,去寻萧云宸给个交待也便罢了,偏偏是这位公主殿下。
安王乃是当今皇帝的胞弟,以萧云宸与萧乐雅两人的关系,若是让皇帝知晓此事,萧云宸定难逃一死。
释宁长长地叹了口气,正在冥思苦想之际,便见榻上的少女已缓缓睁开了眸子。
少女神色恍惚,一双美眸中盛满泪珠,又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脸颊上,虽未发出一丝动静,却无端地叫人心疼。
他不知她为何有这样的神情,唯恐是萧云宸欺辱了她,连忙问道:“姑娘,可是萧云宸强迫于你?”
先前萧乐雅并未在他面前摆出公主的架子,他素来无拘无束,不爱宫里的那一套规矩,这会儿也不在皇宫内,便也图个自在,在她出声呵斥之前,只将她看作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
萧乐雅本是自顾自地垂泪,听到那三个字后,便恨恨地剜他一眼,恶狠狠道:“莫要提那人,令我恶心作呕!”
分明昨日里见她时,她看向萧云宸的目光还是无法掩饰的欣喜,即便没有男女之情,也定当是有一定的交情。
而今日再见她,便成了令她深恶痛绝之人,其中定当是发生了什么。
释宁见她神情,知她心下已决定跟萧云宸划清界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套出她的话。
莫非,她知晓了萧云宸心中那段不可言说亦不可公诸于世的绮念?
想来定当是如此,而这不经世事又久居深宫的公主殿下,定当也不知晓大乾国的那条国法。
十几年前,皇帝登基后,下的第一道诏令便是,上至皇族,下至平民,同族堂兄妹不可通婚,亦不可私相授受,若有违此令,当受浸猪笼之刑。
释宁本是要将这条国法告知于她,却不想她已万念俱灭,在无意中打消了对萧云宸的一切念头。
如此也好,不必牵扯上两条人命,只是生米既已做成熟饭,又怎能这般轻易便了结?
萧云宸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一边脸上也隐隐作痛,而他所在之处,正是在净居寺中的一间禅房。
屋内除了他,并无旁人。
已是午时,他走出禅房,见到了在树底下打坐的释宁。
明本禅师有言,末世众生,性多荒怠,喜简畏繁,应三时系念。
三时,便为晨朝、日中、日没三时,令行者不生苦感。
观想念、轮珠念、行道念、住立念、静坐念、默念、明念,千念万念,皆同一念。
他未上前打搅,只是静坐在一旁,陷入了冥想之中。
在静心前,他也细细回想了昨日夜里是否有言行不当之处,却百思不得其解。
脑海中有一些细碎零散的画面,见到的却是在几年前常常梦到的一张脸,近年来已极少梦到那位女子,想来定当是酩酊烂醉之后生出的一场梦境。
他心中尚有一丝疑虑,便是在记忆中一闪而过的萧乐雅的脸,莫非那也是梦境?
可他怎会梦到她,又怎会不能自已地……吻上她?
两人在树下静坐,殊不知,一道颀长的身形行至院子门口,身后还跟着释远、释忍两位大和尚。
净居寺里,以觉光方丈为首,其后便是释宁、释远、释忍几位弟子,释宁虽拜师得早,提及权威不及释远,提及为人处事也不及释忍,而这两位大和尚,也并非是人人都唤得动,如若没有觉光方丈的示意,他们决计不会擅自做主。
小院门口是大片青竹,枝叶繁茂,清新翠绿,青澜似海,阵风吹拂,连连竹叶便散发着淡雅幽香。
两位大和尚将身后的白衣公子带入院中,便看见了在树下打坐的释宁和萧云宸。
释远和释忍两人不过比释宁晚几个月拜入师门,自是知晓这位安王世子。
当下他们并未出声,领着人进了一间禅房,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段安泽和叶允川二人被安置在远处的院子里,而这座不大不小的院子,仅有两间禅房,其中一间便是释宁所有。
至于他们为何要将人单独安排在这处偏僻的小院,也是因公子指明这几日要住在竹园这处院子中。
释宁素来目达耳通,也察觉到有人入了院子,却并未起身相迎,而是在听到斋钟响起时,睁开了眸子。
斋钟午时敲响三十六下,钟声响,僧众吃斋,寺中有过午不食的清规,因而过了午时,五观堂便没有斋饭了。
僧人们按时走进五观堂,落座后双手合十。过堂自唱诵供养偈开始,其间须得止语,注重起止威仪,直至用完斋饭后诵结斋偈。
释宁带着萧云宸进入偏堂,大摇大摆地走入庖屋,从里头端了一碗鲜莲子炆斋和清炒八珍斋。
正堂内,僧人们也正在用斋席,大致是一品香、二度梅、三鲜汤、四季青、五灯会、六子连、七层楼、八大碗、九如意、十样景。
才走出庖屋,便迎面撞上了叶允川和段安泽二人,他们身后不见那位白衣公子,也不知是否是一同来的净居寺。
显然,能在此处见到释宁,他们早有预料,因而只是如见到寻常僧人一般,朝他行了一礼。
释宁还了他们一礼,客套地问道:“两位施主别来无恙,怎么不见另外一位施主?”
只见两人对视一眼,便听叶允川叹道:“公子这几日皆要在禅房中潜心抄经荐亡。”
释宁听完便颔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并未问两人公子为何抄经,又是为何人荐亡,只当是萍水相逢,无需多言。
到了夜里子时,释宁从禅房里走出,去了一趟茅房,却看到院子里另一间禅房还亮着烛光。
烛火摇曳,将男子颀长直挺的身姿印在房门上,能清晰地看出,男子正伏案抄经。
释宁颇有些心神不宁,想来许是因明日要与众师弟入大殿诵《地藏经》之缘故,左思右想之下,他提着一坛子酒,飞身上了屋檐。
两人的禅房正好相对,本是对月独酌的释宁,便也会在无意间去看那房中人,从子时到丑时,再到寅时,那人换了数次素烛,却未离开条案,案上的宣纸也高高摞起。
若是换做释宁,定要叫苦不迭,可这人却不知疲倦,挥毫磨墨一刻未歇。
寅时,寺中敲响梵钟之声,僧人们齐齐朝大殿赶去。
觉光方丈并不在寺中,早在几日前便让释远告知众僧,两日后闭寺,戒杀放生,全寺上下僧人为一位贵人持诵《地藏经》,且须斋戒三日,以超度亡灵,使亡灵得以往生到极乐净土。
释远和释忍本是要等释宁一同持诵,却久久未见到他的身影,想来他无拘无束惯了,也强求不得。
僧人们诵经念佛之际,释远正躺在地上睡得深沉,而在一侧的条案旁,白衣公子沉着一张脸,周身寒气逼人。
距寅时还有一个时辰之际,释宁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飞身下了屋檐,推开一间禅房的门,便往里走去。
此处院落往日里也只有他一人,如梦如醉之下,竟也忘了,院子里来了一位白衣公子。
司亦寒也未曾料到,小和尚又在寺中喝了酒,晕头转向地推开了自己的门。
本欲看在几年前的交情上放他一马,却因今日是那人的忌日,心下生出了雷霆之怒。
他正欲唤来暗卫,将眼前的小和尚拖出去杖责一番,却被站立不稳的小和尚扑倒在条案之上。
条案上的砚台被两人推翻,墨汁将案上的宣纸尽数浸透,将近八个时辰抄写的佛经也变得脏污一片,全然成了一沓废纸。
案角处原本摆放齐整的《 地藏经 》 《 僧伽吒经 》《楞严咒》《圆觉经》等佛经,已散落一地。
其中有一页写道,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一念放下,万般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