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释宁是被人泼醒的,睁开眸子便见着了叶安泽那张充满煞气的脸,似是要将自己除之以绝后患。

    而窗边还有一位白衣公子负手而立。

    环顾四周,发觉这间禅房并非是他那间,想来是醉酒后走错了禅房。

    他还未想起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叶安泽便已一剑指向了他的胸口处。

    “施主,稍安勿躁,贫僧乃是无意间进入此处,所谓不知者不罪,何必如此大动肝火?”释宁用手指夹住剑身,小心地往后移了几寸。

    话音刚落,叶安泽便抓来一沓宣纸,朝他脸上扔去,怒道:“不知者不罪?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那些宣纸上的字迹雄健洒脱,笔酣墨饱,龙蛇飞动,只可惜上面沾染了大片的墨汁。

    释宁方觉惭愧难安,便听叶安泽又道:“你说,该如何是好?”

    他沉吟半晌,面带歉意地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贫僧愿为施主所念之人日日抄经颂佛,往生净土。”

    那人与叶安泽渊源也极深,因而他的怨气不比公子少,只恨不得将眼前的小和尚一剑封喉。

    只是,佛门之地,不宜杀生,亦不宜见血,他这才忍住心中的杀意,想来公子也定是如此,才唤了自己进来。

    那负手而立的白衣公子这时转过身来,沉声道:“自今日起,你便在此处抄《地藏经》,抄七遍过后,我便放了你。”

    听到这一句时,释宁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七遍过后,他怕是要往生净土了。

    《地藏经》有十三品,共计约两万字,平常人便是抄一遍,都要用去大半日,觉光方丈知他耐不住性子,又怜他孤苦无依,素日里哪怕是罚他抄经书,也不过是抄半本。

    而这一回,显然若是不答应便不能善了,叶安泽见公子松了口,已暗暗给释宁抛来了数道刀眼,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多谢施主。”哪怕是哭丧着脸,释宁也忙不迭应了下来,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叶安泽唤人搬来一张条案,摆在了屋内原先那张条案的对面。

    禅房中本是极为空旷的,外间摆放着条案、蒲团、佛龛、架格、八仙桌,里间仅有一张朴实无华的卧榻。

    多了这一张平头条案后,屋内倒也不会显得十分拥挤。

    接下来的两日,释宁一刻也不敢停歇,只恨不得将左手一同用上,好早日抄完经书。

    释宁每每昏昏欲睡,对面的公子总会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眸中无甚温度,直叫人胆寒心颤。

    久而久之,他便疑心这位公子莫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竟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两日未曾出门,寺中僧人对释宁的神出鬼没已习以为常,叶允川行事较为妥当,早便与释远和释忍言明情况,而萧云宸则是收到了安王的来信,只匆匆给释宁留了张便笺,便骑马回了京城。

    在饿了两日又一夜未眠后,释宁终是握不住手中的笔,支着下颌昏睡了过去。

    对面的白衣公子见状,将掉落的地上的宣纸拾起后,这才缓缓走近释宁。

    案上的宣纸上满是春蚓秋蛇般的字迹,几乎看不出写的是何字,不知是疲乏所致,还是本就写得一手不堪入目的烂字。

    他忽地想起了那人,舞得一手好剑,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却唯独拿不好笔,每每都要让他在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引导,又反复教上好几遍,才能照猫画虎般地学个大概。

    小和尚不知梦到了什么,口中涎水已流至宣纸上,肚中也唱起了空城计。

    他轻叩了几下房门,叮嘱了几句,便坐回了条案前。

    不多时,嗅到寺中斋饭味道的释宁,忙不迭睁开了眸子,饿狼扑食一般跑到了八仙桌前,一手端起碗,一手执箸,狼吞虎咽了起来。

    好不容易填饱肚子,释宁这才看向屋内的白衣公子,他面色淡淡,好似并未受半点干扰。

    只是,哪怕他天赋异禀,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更何况伤势未愈,几日下来,唇色已渐渐发白,眼中的疲惫也是遮掩不住,更何况是手腕那处肿起了一大块,瞧着便触目惊心。

    释宁将另一碗斋饭端到他条案上,又一把夺过他的笔,“施主,不妨用过膳后再行抄写,想来那位若是看到你这般废寝忘食,也会心疼……”

    年岁尚浅的释宁,只知那人对他而言定是极其珍贵,却不知那人与他情淡缘浅,并未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如何会心疼他?

    他阖上眸子,不让那些沉痛而脆弱的神情从眸中溢出,正欲开口推拒,一口饭便塞进了他的口中。

    掀开眸子,释宁那张山眉水眼便印入眼中。

    小和尚嫌少有怒目圆瞪的神情,许是因常年围绕在佛祖膝下,总有几分悲天悯人般的和善宽仁之感。

    一双柳叶眸,眼角在不笑时亦是微微翘起,唇角也是微微上扬,似是一尊天生含笑、普度众生的活菩萨。

    许是他从未见过这般让人瞧着便觉得刀枪不入的人,失神之际,那人已接连喂了他好几口饭菜。

    待到碗底空空时,释宁又朝外头喊了一声:“外面的施主,里面这位施主情况不大好。”

    他正欲开口辟谣,外面候着的叶允川已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端着汤药的段安泽。

    按他此前的伤势,至少要卧床一个月才能恢复,如今断了三四日的药,又是夜以继日,身子自是吃不消。

    叶允川进门后,也不管他挂着寒霜的那张脸,直接上前搭上了他的脉搏,良久后才劝道:“公子,这眼看过不久便是武林大会了,您赶了两日两夜的路才来到净居寺,又这般不眠不休地抄经书,届时若遇上强敌,如何能全身而退?”

    一旁的段安泽也欲出声相劝,却听公子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出去。”

    闻言,叶允川和段安泽二人只能躬身退下。

    出门前,叶允川不忘将一盒化瘀祛肿的细辛膏塞到释宁手中。

    将汤药一饮而尽后,司亦寒便回到了条案前,而释宁便紧跟其后。

    “何事?”他的嗓音如山涧清泉,冷冽而动听。

    释宁打开细辛膏的盖子,沾了一块在指尖上,那股清新的药香便扑鼻而来。

    “你手受伤了,须得上药。”释宁伸手去抓他手腕,却被他避开。

    “不必。”

    见他又要提笔,释宁便去抓案上的宣纸,威胁道:“你若是不上药,我便将这些撕了。”

    他眉头紧锁,一双秀美的狐狸眸好似万年不化的寒潭,直教人望之生怯。

    不过释宁也就迟疑了一瞬,便一手抓住他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一手沾着细辛膏抹在他腕间红肿处。

    药膏的凉意带着指尖细腻的触感,碰到那处时,他微微收紧了手指,随后在触到释宁掌心时,又微微散开了些。

    释宁用两指缓缓地将药膏推揉开来,须臾后,那伤处便传来一股火烧火燎般的痛意。

    见他又默不作声地收紧五指,释宁扣上他的掌心,柔声道:“很快便会好的。”

    不知为何,他总会不合时宜地将眼前人和阿岚混在一起,两人是那般相像,却又不完全像,阿岚胆大包天,若是她,此刻定要调戏于他,再肆无忌惮地撩拨他。

    四目相对时,释宁从他眼中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深邃和……温柔。

    释宁想,定是因两日未曾休息致使自己头昏眼花,待明日抄完经书,定要好生歇息几日。

    上完药,释宁放开了他的手,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眼,不曾想,那膏药一入眼便是火烧般的痛感。

    释宁哀呼一声,眼前又是一片朦胧,一只脚绊上桌角也未曾发觉。

    听到小和尚的声音,司亦寒连忙垂首去看他,还未看清他的状况,便被他扑倒在凳子上。

    外头的段安泽听到动静,正欲出声,便被叶允川拦了下来。

    好在那一阵痛只是暂时的,这会儿眼前还是朦朦胧胧,似是遮了一块轻纱。

    哪怕看不见,释宁也清楚,刚刚那一摔,将自己摔进了白衣公子的怀里。

    释宁看不清状况,却察觉他灼热的鼻息离自己很近,许是不到一寸之远。

    正欲起身,不知又踩到了谁的衣衫,将无法视物的释宁绊了一下,于是,又酿成了一桩惨剧。

    释宁的牙磕在了他下颌上,发出一声沉沉的响声。

    他不由得闷哼一声,惊觉自己的唇落在了小和尚的鼻尖。

    小和尚未睁眼,两行清泪却从眼角处淌下,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谁侵犯了谁。

    这时,他似是魔怔了一般,一手扶住小和尚,一手去擦拭他眼角的泪珠,用一种极尽温和的语气问道:“怎地哭了?”

    问出声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的言行不当,连忙将他扶起,同时无声无息地也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释宁只觉那细辛膏抹在眼中比毒药更折磨人,先是一阵剧痛,缓和过来后,又是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可耳边独属于公子又不似他的温和嗓音,更叫释宁无所适从。

    “我眼睛疼……”释宁也未曾料到,本是一句平平淡淡的陈述,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时,竟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莫非,这细辛膏中有什么蛊惑人心的药性成分?

    两人异口同声地在心下叹道,真真是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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