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

    妈妈生前是一名律师,她在熬夜整理案件时心脏突发意外死去,只给尚在读大学的女儿留下一套房产以及丰厚的金额积蓄。

    母亲刚离世不久,凌予曦彻底窝在屋子里不出来,除了母亲的学生偶尔会过来看望她,担心她会想不开以外,其他时候她几乎把时间都花费在画室里,描绘记忆中母亲的容颜。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雨声沙沙作响打乱了凌予曦的思绪,她画不下去,烦躁地摔笔离开。

    母亲的离去如同带走了凌予曦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她坐在客厅好一会儿,望向窗外的在水痕中穿行的雨点发呆,竟想不出自己除了绘画外还能做什么。

    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动,平稳规律的齿轮碰撞声作为主调,与屋外雨声缭绕在凌予曦的耳畔,她无所事事地坐着发呆,直到她感觉胃部饥饿在灼烧。

    她又懒得下厨,下意识对厨房喊了句妈妈,没有得到回应,只有她的声音空荡荡在空气中飘荡,然后独自跌落。

    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控制不住情绪地嚎嚎大哭,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一直在她哭累了,稳下情绪后,才逐渐变小。

    她变回一开始木讷寡言的人偶,坐在沙发上无意义地呼吸,胃部慢慢开始疼痛。

    ……算了,出去吃吧。凌予曦心想,无视客厅桌上昨夜泡好放成坨的泡面,以及垃圾桶装满的生活垃圾。

    不想清理垃圾,也没有动力去把屋子打扫感觉,她慢吞吞地撑起伞出门。

    然而当她打开门后,映入眼前的是一个被雨水淋湿,呆呆伫立在她家门口的的少年。她瞪大眼睛,半张开嘴。

    少年不高,只比身段高挑的凌予曦略高一点,他剃了一个曾经流行过的寸头似乎想提高自身的硬汉气质,但全然没有效果,反而让他清秀年轻的五官附上一层毛茸茸的元气感。

    但令凌予曦深感诧异的不是少年的存在,而是他有一对与长相格格不入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斥着麻木、虚无的眼睛,令人想到干涸湖塘中枯萎的野草,好像他正在死去。

    一双与她相似、却又更加绝望的眼睛。

    “小孩,你在找谁?”凌予曦如同被少年身上背负的死寂吸引,不由靠近他询问,雨伞遮挡在他头顶,打散了笼罩他的雨幕,他沉默凝视对方片刻后,垂下头后退,绵绵细雨重新落在他消瘦的躯体。

    “对不起,我这就走。”少年误以为凌予曦在赶人,狼狈地想要逃离这里,却被她抓住手挽留。

    “你也是孤身一人吗?”

    “嗯,我的家人都死了,家也被占据了。一无所有。”他扯了嘴小声说,将伤口撕裂展露给凌予曦看。

    充斥忧郁的气息扑面而来,望着少年人空洞的眼睛,她再一次想到了离开的母亲,以及孤身一人的自己。

    她哭得喘不过气,手握不稳伞柄倾斜了一角,被雨水浇湿了一侧身体。“对不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突如其来爆发的情绪令她不能自已,她言语混乱不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亲过世的打击对她实在太大,她时常处于这种时而麻木时而激烈的情绪中,纤细的神经又时常被外力牵引,可能一阵晚风、一缕暮色黄昏的残阳,都能使她突然崩溃大哭。

    林予曦的哭声如一场雨唤醒了他眼中死寂的干枯,他的眼神重新有了焦点,视线投向莫名其妙开始大哭的女人。

    她比起8年前成熟许多,也脆弱许多,此刻沉浸在自己悲痛之中的林予曦宛如春日里漂浮海面的浮冰,脆弱得被阳光一照便融化破碎。

    她的手紧紧拽住少年,犹如在无声地挽留他。

    她似乎需要我。

    这个念头从他脑海浮出,令他些许振作起来。

    至少……不能就这样放着她不管。这样想着,少年挤出来一个微笑,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带有轻飘飘的气息。

    “雨天便别出门了,小心地滑。”

    他回握林予曦抓住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推开房门牵引对方到客厅坐下。

    他很了解房屋的布局,熟练地迈进厨房,不一会儿,一股食物浓郁的飘香从厨房传出。

    林予曦渐渐恢复平静,少年端着一碗面递在她桌面上。他用家里仅剩的泡面与鸡蛋,煮出一碗热腾腾的,看上去十分健康的鸡蛋挂面。

    “趁热吃吧,林予曦。”

    听见眼前陌生的少年喊出她的名字,林予曦不禁一愣,即将送入口中的面条也停留在半空,从筷子滑回汤碗里,溅起水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以前认识吗?”

    “我叫谢生。”他低下头,等到着女人即将到来的痛骂与恐慌。

    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

    谢生?有点耳熟的名字,但林予曦仔细回想,却全然找不到任何与之相连的人。

    她看向估摸比她小7、8岁的稚嫩少年,他看起来很乖,垂下眼帘屏息蹲坐在地,全然不像会对她不利的模样。

    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她友好地冲他笑笑,把疑惑撇去脑后。

    “谢生啊,很好听的名字。刚才实在抱歉,是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我是林予曦,喊我姐姐或者予曦姐姐就可以了。”她的口吻客气中带有疏离,还夹杂着对未成年孩子特有的温和。

    “好的,姐姐。”

    谢生的脸色在灯照下带有几分不健康的苍白,回应女人的声线带有一丝不稳,好像在颤抖,他眯着眼,用微笑藏匿起自己的真实心情。

    谢生发现,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似乎每一个家庭不幸的小孩都会在叛逆期间成为一个坏小孩。

    谢生曾经就是其中的一员。

    初中时,因为因为营养不良,他是班上唯一一个还未发育的男孩,女孩子似的漂亮脸蛋让他娇小的身躯成为青春期男孩们眼中的发泄对象。

    好在当时耽美这个词还没有流行,大家对同性恋和卖腐吸引女孩子这种潮流并不清楚,只是单纯出自生理本能地戏弄他,欺凌他,甚至带有猥/亵含义。

    在一次洗完澡,发现自己装在防水袋里的衣服不见后,谢生忍无可忍,把呆在宿舍的所有男生全部揍了一遍,甚至包括几个过来串门打牌的隔壁班同学。

    这是谢生第一次打架,他发现了隐藏在自己身上卓越不凡的天赋——那就是斗殴。

    他把十四名同龄男生全部打骨折,都被送进了医院,而自己完发无损。宿管匆匆推门而入时,他笑得一脸烂漫,指骨上还染着鲜血。

    这件事闹得很大,学校把宿舍十五人全部都通报批评了。

    谢生殴打同学,被停学了一学期,其余十四人是因为聚众赌博,被停学半学期,老师从现场翻到扑克牌和大量零钱。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可能直到他们毕业学校都不会知道,有些学生一天下来就能赚两三百块钱,一个月就拿回了学费钱,抵得过绝大部分老师的工资。

    谢生停学在家,家里只有一个听不见声音的外婆和工作长期外派基本不回家的母亲。

    老人家都是从苦日子里长大的人,他们对粮食怀有奇怪的偏执,即便不愁吃不愁穿了,他们也不愿意倒掉碗里的剩菜,一定非要把它们放到彻底发霉后才肯倒掉。

    夏季总是不听从日历表上的安排匆匆过来,仿佛回家似的来去自如。五月的气候格外炎热,放了三天的糖醋里脊发胀变色,油腻腻的外表下掩盖不住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把腐烂的食物倒进垃圾袋里然后清洗厨具,透过窗外他看见外面有几个高年级混混在欺负一个小胖子。

    他把那些至少比他高一个头的混混们都揍了,只留下和他差不多高的小胖子。小胖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内泛着光。

    那年dc的超人动画很火,谢生也跟风看过。他学着救世主的模样,伸出手掌把小胖子拉起来,露出阳光明媚的笑容,轻声询问,“不要怕,已经没事了。”

    谢生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高大过,就好像是一个英雄。

    休学期间,谢生的母亲除了打生活费外,从未回家过,外婆需要他照顾,无力管束他。自此,谢生开启了街头打架的日常,逐渐沾染上抽烟的不良习惯。

    直到返校后,谢生从同学们对他的避之不及与老师厌恶鄙视的眼神中才逐渐意识到,他已经成为了别人口口相传的坏小子。

    沉迷斗殴、成绩不好、被通报批评停学,这些标签已经贴在他身上,再也摘不掉了。

    只有曾经被他救下的小胖子跟在他身后,成为他唯一的朋友。

    初三即将毕业的那个夏天,气候很热,连吹拂的微风带着热意。

    谢生旷课,躲在实验楼后面的小树林抽烟,茂盛的枝叶犹如漏勺笊篱,阳光筛下金斑铺在林间小道里,折射在他的球鞋上。

    他惬意地在树荫底下走动,鞋底踩到一块有些许异样的泥巴上,他没有在意,抽完烟便离开。

    第二天,谢生因鞋底沾染着了死者血迹,一无所知地背负起“□□”与“故意杀人”的罪名被关押进监狱,判刑9年。

    这种万分之一的错,成为了他彻彻底底的灾难。

    他曾经哭喊着在牢里诉说自己没有奸杀女同学,却无人理会。鞋底的血迹、劣迹斑斑的过往、因旷课而丧失的不在场证明,全部构成了他的罪证。

    谢生曾经看过犯罪片,看见里面的主角数着日子等待刑满释放的日子。然而当他自己真正进去后,才发现在高墙之下,他根本数不清过去了多久。

    谢生在严苛枯燥的监狱秩序中长大,他再也没有拿过一支笔,写过一个字。他长出了胡子,出现了男性的生理反应,也开始很缓慢地长高。

    他在监督员的监视下学会了刮胡子,从磕磕绊绊甚至能割伤自己的下巴,到睡意蒙浓也能利落地刮干净胡渣。

    他习惯了报告狱警才能上厕所,能熟练地使用裁缝机后的某一天,狱警解开了他牢房的钥匙,并告诉他,“这些年,你的朋友为他奔波翻案,在一个律师的帮助下,终于确认了你是被冤枉的。”

    他被释放了。

    有人对他道歉,说,对不起,是他们弄错了,你是被冤枉的。

    “所以,我被关了多少年?”

    “……八年六个月。”

    八年半是什么概念?

    3102天!

    谢生冷笑,想质问责骂甚至殴打他们发泄自己的怨气,却不敢。

    因为袭警会判刑,他蹲怕了。

    他从监狱走出,阳光撒在他脸上,刺目得使他溢出泪花,恍如隔世。

    八年的时间能改变多少东西?

    小胖子不再是个胖子,他把谢生接回去,为难地告知他,他的亲人都已不再人世。

    妈妈因长期加班过劳猝死,奶奶无人照料,死在家中数日才被发现长蛆的腐臭尸体。他家的房子成为了无人认领的房产,被当做法拍房卖出。

    八年的时间,他从狱中出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小胖子消瘦的脸庞上浮现出担忧与愧疚,谢生望向身侧的镜子,镜子里的他模样与他入狱时差距不大,仿佛他的时间被定格在八年前。

    “真遗憾,八年过去了,我还有希望长到一米八吗?”他故作潇洒地打趣说,想要安抚关切他的友人,却控制不住颤抖的嘴唇。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年少时经常出现在自己脸上的笑容,企图盖住了底下流淌的痛苦和悲伤,然而却失败了。

    镜子里他眼里透着死寂,了无生气。

    他的青春、家人、过往的人生,都埋葬在这骤然消失的八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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