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终止。

    在清楚认知到谢生约等于没有的知识储备后，凌予曦挠掉了不少头发为他重新整理了一份复习提纲。

    她捞起猪脚姜里的生姜，生姜是谢生从菜市场老伯伯手里买到自家种下的老姜，味道辛辣浓郁，她额头开始冒汗。

    “嘶，好热啊。”她擦了汗，解开领口露出锁骨，望向一旁把米饭倒进猪脚姜里拌着吃的少年。

    他一只手拿起饭勺拨弄米饭，一只手捻住纸张一角翻看凌予曦整理给他的复习提纲，边吃边看。

    “吃饭时间就别看了，吃完后再看。”

    凌予曦对他说，夹了几块虾放在他碗里。七月份正是吃河虾的季节，白灼的河虾硕大肥美，在蘸上葱姜酱油后，把虾中原有的鲜甜提出来。

    “不行，吃完饭便到了午休时间。晚一点我还要出门，没时间复习。”

    谢生自己当主厨，早已把河虾的虾线挑出，他没有剥开壳，咬掉虾头直接将剩下的部分咽下肚子，然后翻开下一页。

    作为当代作息混乱的年轻人，凌予曦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能遵守一成不变的作息时间，忍不住捂嘴调侃道，“你不是说离开学校很久了吗，怎么还这么遵守学校作息？乖孩子乖孩子。”

    这不是学校的作息时间，而是监狱的作息时间，漫长的监狱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烙印，难以褪去。

    就像是某部电影描述的那样，‘监狱是一个怪地方，起初你恨它，然后习惯它，更久后，你离不开它，这就叫体制化。’

    谢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笑笑露出甜美的酒窝，然后继续吃她放在碗中的白灼虾。虾的味道很棒，他忍不住多加了几只。

    凌予曦看着他一连吃了六七只河虾，桌面上却一块虾壳都没有，只留下一堆虾头后忍不住道，“我说，如果你不喜欢剥壳，没有必要做这道菜折磨自己。”

    “没有折磨自己啊，虾壳补钙，我专门买来吃的。”

    听见谢生的回答，凌予曦的视线瞟了眼他的头顶，现在的初高中生生活环境比她当年强多了，窜天猴似的猛长，他这个身高在同龄人之中应该算是很矮。

    她完全能理解少年对长高的渴望，但是……

    女人沉默片刻，无情地打破了他的渴盼。

    “你想靠这个长高基本是不可能的。”

    筷子一抖，夹起的虾掉落回碗里，深褐的汤汁飞溅在桌面上，谢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高呼，“可是，我记得虾壳是补钙呀！”

    在他初中的时候，外婆听见了他对自己身高的苦恼后，拄着导盲杖为他买了一大袋晒干的虾壳补钙。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信虾壳能补钙。

    “是能补钙，但专家很早就确认了，虾皮的钙含量难吸收，吃虾皮基本不可能有效果，甚至可能会增加产生高血压的风险，虾皮长高那属于很多年前的假消息了。”

    凌予曦科普完，想起他刚才说下午要出门随口道，“冰箱的肉菜都没有用完，你还要出门干什么？”

    谢生麻木地扒饭，显然还没有从被假消息懵逼多年的打击中回过神，他“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是买菜。我兄弟找我聚餐，我今天晚一点回来。”

    兄弟？

    凌予曦挑眉，“原来你还有亲人啊，那你以前跟我说自己家人全死了是怎么回事？”她有些不悦。

    凌予曦非常重视亲人。

    时隔至今，即便她接纳了你，把你当成半个家人对待，但也不代表她能容忍你对她最开始的那句谎言。

    “不是不是，”谢生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踩在她的雷点上，急忙摆手解释，“他是我的多年好友，只是因为关系很好，我习惯喊他兄弟。”

    “我们不是亲兄弟，但又胜似亲兄弟。”他的眼底不由闪过一丝暖意。

    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回望对方笑着邀请道，“姐姐要不要一起去，说不定你们认识呢。”

    谢生把试探藏匿在带有笑意的话语中，看见她神色犹豫地答应，甚至看起来有点忐忑不安。

    该害怕的人是我才对。

    他垂下眼，把复习提纲收好，然后剥虾。

    朋友请吃饭，聚餐约在了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私厨馆。

    它建在市中心，丰盛的绿植作为装饰品缠绕在各个地方，藤蔓编织的藤椅外皮在保留少许枝叶与花的同时被削得很光滑，地面是一层透明的厚玻璃，玻璃下是人造水池，能清晰看见脚下有许多锦鲤在游动。

    “嘶，你这朋友家里是开矿吗？”趁着他朋友还没有到，凌予曦不由小声对谢生窃窃私语。

    谢生摇摇头，非常肯定道，“他家住在旧宅区，家境绝不富裕。”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奢侈名牌服饰的男人匆匆闯进包厢，他的身高在一种南方人当中鹤立鸡群，手里拿着一瓶红酒，放在在桌面上。

    “抱歉抱歉，刚才堵车了。”男人喘着粗气，涂着发蜡的头发下有汗水滴落，他靠着藤椅葛优躺，看起来狼狈不堪，像是一路跑来。

    这个看起来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就是谢生的朋友？

    忘年交？

    “胖子，你好搞笑啊，吃顿饭还穿西装。”谢生毫不客气地嘲笑。

    被唤作胖子的男人翻了个白眼，随即不顾及自己被精心搭理的造型把脑袋搭在椅子上说：“我刚从国外谈完生意赶飞机回来的，就为了和你见一面，你居然还好意思笑话我，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啊。”

    凌予曦能从他们的对话中感受到他们浓厚的兄弟情谊。

    但是，胖子？

    她回望坐在对面闭着眼还在仰头大喘气的男人，从他高瘦的身形上怎么也看不出来他有多胖。

    谢生看出她满眼的困惑，为她解释道，“他叫王子庞，名字调过来谐音和胖子很像，再加上他以前是个小胖墩，所以绰号叫做胖子。”

    他很详细地介绍，注视着她的眼睛，期望又不期望她能回想到往事。然后凌予曦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很平常地哦了一声。

    “我早就不是胖子啦。”

    对面的男人吐槽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多胖呢。”王子庞睁开眼望向对面，突然一愣，怔怔地看着坐在他兄弟旁边恬静的年轻女性，目不转睛。

    他显然认出了凌予曦。

    他会说出来吧，他会明确地告知凌予曦，他们三人曾经是同学，而谢生则是那个被当成奸杀案凶手，进了监狱的人。

    如果她知道自己和成年男性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会是什么反应呢？她甚至愿意花费精力辅导功课，认认真真地希望他能考上高中好好学习。

    会对他流露出鄙夷厌恶的目光，然后像扫垃圾一样把他扫地出门吧。

    更何况，那个成年男性还曾被当成奸杀案凶手蹲过大牢。

    即便这是一笔冤假错案，但污点永远无法抹除，正如他失去的八年，永远修正不回的生物钟，寄人篱下的、原本属于自己的家。

    是他自己的错，

    谢生心中的苦涩在翻涌，他闭上眼，等待着最终审判。

    然而，他所有恐惧的画面没有发生。

    王子庞握紧刀叉，极尽全力克制自己的目光，看向桌面上的菜单。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王子庞，你呢？”

    “我叫凌予曦，很高兴认识你。”

    凌予曦微笑地朝对方点头，把菜谱递给他，“你先点吧，王先生。”

    原谅她，作为一个刚大学毕业，尚未踏入社会的人，对于这种衣冠楚楚看起来事业有成的成年男人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与拘谨，仿佛自己还是个孩子，对方是长辈。

    “不用这样称呼我，我才22岁跟你差不多大，喊我子庞或者胖子就行了。”王子庞摆摆手，不敢抬头看对方。

    他凝视摆放在桌面上的向日葵小盆栽，似乎觉得非常漂亮，看得全神贯注。

    好尴尬。

    凌予曦端坐着，尬笑点头，底下狠狠踩了一脚身边的谢生，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叫了一声，把王子庞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只是有点饿了，快点点菜吧。”谢生敏锐地察觉到旁边女人的尴尬以及对他的迁怒，找了个借口挡住兄弟对他担忧的目光。

    “嗯嗯，”王子庞翻开菜谱立即把服务员喊过来，视线在菜单上快速上下扫描，迅速点菜，“半只白切鸡、西兰花炒牛肉……”他很熟悉谢生的口味，点的都是他喜欢的菜式，点到最后，他扫了一眼对面在正襟危坐的凌予曦，客气地询问道，“你看看还要点什么吗？”

    这么多，完全够吃了。

    她摇摇头不说话，谢生却举起手提出要求，“还差了甜品！”

    作为男性，他总是显得有些孩子气，他转头看向正在拿笔在记单子的服务员，礼貌地颔首说：“麻烦再要两份双皮奶，谢谢。”

    三个人，他却只点了两份双皮奶。

    王子庞没有提出异议，服务员疑惑地扫视在场三人，笔头顿了顿，然后才询问，“我们这里免费为一间包厢额外赠送一份大支装饮品，请问你们想要什么？”

    “椰汁。”

    “椰汁！”

    两名男性异口同声道，唯一的区别就是看起来年幼的那一位眼睛顿时亮起来，似乎很喜欢喝椰汁。

    待服务员离开后，凌予曦借口洗手离开，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这时，谢生才卸下脸上一直强撑的笑容，眼神锐利地直视迟迟不愿意面对昔日女同学的好友，“我记得初中时，你们关系非常好，但为什么现在看来，她根本对你完全没有印象？”

    “即便你瘦了很多，但也不至于完全改变了模样让她完全认不出来。”

    他晃了晃杯中作为赠品的椰汁，喝下一口然后质问道。

    八年漫无天日的□□让谢生心理很难跟上生理年龄的速度变化，他时而觉得自己还是个少年，时而又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一个成年男性。这也是为什么他总会无意间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奶白的痕迹粘在谢生嘴唇上方，看起来幼稚可笑，但王子庞笑不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语，“不可能，我和她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见过面！”

    他脱口而出，像是回想起什么，捂着下颚小声呢喃道。

    “难道那不仅仅是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