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那个夏天，异常炎热，而这也意味着孩子们火热而躁动的青春，才刚开始。
林葭在暑假的空档，提前搬行李去沈家，等待高二开学。
中巴车靠站，林葭搬了行李下车，等着许慧茹来接。
夏日的风，是又热又干，头发几次三番挡住了她的眼睛，拨弄了几次无果，最终调整了方向，迎着风站。
不过两分钟，一辆黑色小轿车平稳驶来，许慧茹从副驾驶下车，“没等太久吧，路上堵车，你叔叔都开的着急了。”
年近40的女人，保养的好，看上去也就像三十出头。
时髦的卷发，戴着锃亮又大的珍珠耳环，踩着黑色的小高跟短靴，好看，但是又不难看出，在打扮自己方面，这个女人花了好大的心思，还有些用力过猛。
“我也刚到。”
林葭努力想像平常孩子那样亲昵得喊妈妈，但她试了一下，发现喊不出来。
下一次，下一次她一定喊。
许慧茹给她了使了个眼色，小声提醒：“叫人。”
驾驶座下来的中年男子，是许慧茹的现任丈夫沈铭山，人到中年时期，有些微隆起的啤酒肚，但是面相的英俊，不减当年。
“叔叔好。”她浅笑着，但是笑的不自然，甚至有点僵。
“路上辛苦了，还顺利吧？”沈铭山问。
“嗯，挺顺利的。”
行李不多，就一个行李箱，搬的挺快。
打开后座的门，林葭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男孩儿。
许慧茹让他喊姐姐，小孩儿照喊。
“姐姐。”那叫一个甜。
“你好啊。”一声姐姐，任谁也拒绝不了，林葭也不例外。
许慧茹和林国征离婚的时候，林葭五岁，她也是长大之后听家里长辈说，才知道两人当年分手是有多不体面。
许慧茹喝农药，以死相逼，外公外婆找了一帮亲戚，将林国征围在医院里，放话若是许慧茹有个好歹，必定让他偿命。
索性，上天垂怜，没有一夜之间让林葭失了双亲。
后来，离婚未果，闹上法庭，这件事在村里，也成了十分有话题性的谈资。
而矛盾的症结，正是林葭。
年轻的许慧茹不想带着女儿再嫁，林国征当年生意失败，负债数额巨大，怕带着孩子受苦，所以一直跟她软磨硬泡。
如此，许慧茹还是极力反对，说是女儿给她，她也会拿去送人。对于这份爱情结晶，得之不易，却毫不珍惜。
这话一出，林家祖母孔之清，直接上去扇了许慧茹一耳光，将林葭要了下来。
林葭十岁那年，许慧茹和沈铭山再婚。沈煜正是许慧茹再嫁后生的孩子，其实，沈铭山之前也有一段失败的婚姻，前妻留下一个孩子，也是男孩儿，叫沈易，只比林葭大一岁。
但是她不喜欢沈易。
车子行进，林葭透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她一向话不多，在‘陌生人’面前尤其。
沈煜整个人爬上后座，一会儿换一个姿势，扭来扭去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就是好动。“姐姐，我们来玩躲猫猫好不好？”
林葭疑惑：“在这里？”
“嗯嗯，姐姐，你不觉得躲起来很好玩么？”
小孩儿的世界，林葭不懂，但她也很乐意和沈煜说话，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
“躲起来，你妈妈就找不到你了。”她说。
副驾驶的许慧茹闻声回头，眼神犀利，“沈煜，你问问姐姐，你们的妈妈是不是同一个啊？”
林葭身子一僵，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她说了：「你妈妈」
沈煜照问：“姐姐，是吗？”
她抿嘴点头，“嗯。”
沈家是一座两层楼的小洋房，有着不大不小的院子，几年前政府修路拆迁，将大家都挪到了这片，建造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子。
前几年都是住的过渡房，新房今年年初才分发到各业主手里，林葭也是第一次来。一楼是大厅，客厅，厨房和洗手间，卧室都在二楼。
林葭的房间朝南，许慧茹边帮她收拾行李，边碎碎念，“这房间之前是沈易住的，你叔叔说女孩子还是内卫更方便，就给你俩换了。”
“喔。”
她之前也来过几次沈家，但那时候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过渡房住的紧凑，每次她来的时候，许慧茹都是在主卧里搭一张小床，让沈铭山去和沈易睡。
“对了，你叔叔定了饭店，晚上咱们一家人出去吃。”许慧茹从一旁拿出准备好的礼品袋，递给她，“给你买的衣服鞋子，换上。”
林葭：“穿我现在的不行吗？”
她今天穿的白色短袖，浅蓝色的牛仔直筒裤，小白鞋，很简单，也很普通。
对于穿着，她向来不爱打扮得花里胡哨，干净就好。
在其他同班女生都在研究指甲油，美容美发的日子里，她更专注于写一篇英语作文。
许慧茹抬头看她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她接下，去卫生间换。
纯白色的低领口雪纺衫，露出明显的锁骨，深蓝色牛仔半裙，长度到脚踝，裙摆还带着点小鱼尾，锃亮的黑漆皮鞋。林葭皮肤白皙，骨架小，整个人瘦瘦的，穿上这一套，倒有点富家千金的味道。
许慧茹打量了一下，十分满意的点头，“嗯，挺好的，我的眼光就是不错。”
林葭走两步，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很空，“鞋子，有点大了。”
许慧茹上前瞧了瞧，确实空了一截，“是有点大昂？没关系，你们上学都穿校服，鞋子大了过两年还能穿，到时候买个鞋垫就行。”
林葭没说话了。
许慧茹手上收拾的动作没停，嘴也没停过，她将林葭换下来的衣服丢在了房间门口的角落，自顾自的去套床单。
“你呀，以后，别都穿这些便宜货，女孩子买衣服不求量多，要看质感，那样穿起来才有气质。还有啊，在这里，你别提你爸，还有你奶奶，也别把你在农村的那些坏习惯带到家里来……”
许慧茹还说了很多，在这个家生活就要遵守这个家的规矩，见了长辈要打招呼，吃饭的时候，长辈没到齐不能先动筷，过了十点不要有大动静，沈家奶奶觉浅。
她没接茬，只是听着，然后看着那个角落，发呆。
林葭觉得自己就像地上那堆被嫌弃的衣服一样，从不被许慧茹看上。
沈铭山订的饭店，是在附近一条街上的铺子，徐记私房菜，店面不大，外面摆了几张八方桌，往里走，包厢居多。古色古香的装修风格，吊顶到地板都是红木的配色，好生雅致。
包厢里，许慧茹点了一桌子菜，专心给沈煜喂饭，中途，偶尔提醒一下身边人，“林葭，这道菜不错，尝尝。”
“嗯。”她应声，但是没去夹。
沈铭山率先打开了话匣子，“林葭，高二选文还是选理啊？”
林葭：“理科。”
沈铭山语重心长，“学理啊？女孩子学理怕是有些费劲吧？”
林葭：“……..”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沈铭山随即又调转了话题，故作轻松道，“女孩子读书，尽力就好了，以后找一个轻松的工作，不必太辛苦。林葭，也别太有压力了。”
“要我说，以后考个普通大学就够了。”许慧茹搭腔，语调慢悠悠的，“一个女孩子，读书读那么多年，多浪费时间，你看那些女博士等毕业都三十了，再谈婚论嫁，那时候选择就少了。而且你在挑别人，别人也在挑你。”
林葭：“…….”
她吃光了碗里最后一点菜，起身，”我去下洗手间。”
许慧茹看一眼她，“去吧。”
她走去门口时，听到包厢里两人谈论到了沈易。
“沈易呢？什么时候回来？”
“跟同学出去夏令营玩儿，哪儿能那么快回来。”
“开学马上就要高三了，还出去疯，一点压力都没有。”
“你就由着他吧，等高三竞赛再拿几个第一名，说不定就直接保送985，211了。”
林葭关上门，包厢里谈论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却发现外边热闹非常，隔壁包厢的门敞开着，一帮年轻男孩儿围坐一桌，在唱生日歌，歌声很大，气氛也很轻松。
两个包间只隔了一道墙，氛围却一个天，一个地。
林葭绕了一圈，都没找着洗手间的标志，打算找服务生问一问。
可是她不知道，今天商场有活动，员工被支配的到处都是，现在这家店里加上老板本人，服务员都还是不够用。
“找什么？”有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林葭回头。
拐角不远处，一个男生单脚弯曲倚墙站着，他穿着黑色T恤衫，胸前有一串很小的英文字母，黑色运动长裤，侧边有着白色一条杠，最新款的耐克球鞋，鞋面很干净。男生身形修长，偏瘦，手里拿着手机，玩儿游戏。
她愣了一下，“洗手间。”
“出门，坐扶梯下楼，右转就是。”顾程骁说。
嗓音懒懒的，从喉咙里发出的清冽并有着距离感。
这层楼也有，但是离店有点远，他给她指了个最近的。
“谢谢。”林葭离开的时候，有些失落。
他好像不记得她了。
包厢里有人出来，周邵宇一眼瞥到拐角处的人，上前用胳膊肘撞一下顾程骁，“我说兄弟，你挺忙的啊？”
顾程骁转头看他一眼，继续手上操作，“有几个画面跳转不成功，程序出了点问题，得多玩儿几遍。”
“你还在搞这游戏呢？”周邵宇跟他一边靠墙站着，感叹道，“你爸妈不是说了，让你走正道，少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好一个正道。
顾程骁嘴角一扯，反问：“你告诉我什么是正道？”
周邵宇：“我也不知道啊，大概就是她们说什么，咱们做什么呗。简而言之，听她们的话，就是正道。”
顾程骁嗤笑一声，“言听计从，傻子都没这么听话。”
周邵宇：“……”
手机顶栏跳出来电提示，顾程骁退出游戏界面，没立刻接听，“我出去接个电话。”
周邵宇朝他喊：“谁的电话？还背着我接？”
“我妈。”他没回头。
下一秒，周邵宇不再嬉皮笑脸了，“去吧。”
大厅里有几桌客人，其中一桌都是年轻女生。
顾程骁经过的时候，几个女孩儿直直的盯着他看，边笑边小声探讨着，脸上还有着几分害羞的红晕。
柜台正在更换打印纸的男生叫徐天，就读于第六中，是周邵宇的邻居，顾程骁认识。这家店是徐天家里人开的，周邵宇平时经常带同学来光顾，都是同龄人，一来二去，俩人也成了朋友。
经过吧台的时候，徐天跟他打招呼，他举起手机示意，“接个电话。”
晚上八点多的商场，人虽不多，倒也是个热闹的地方。
顾程骁往旁边走了一段路，找到略微安静的位置。
单手插着裤兜，站在二楼的栏杆处，看楼下的行人，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
程锦云和顾平两人都忙于工作，平日鲜少回家，电话倒是有空就打，聊的也都是些琐事。
“上回你外公说腿疼，估计是老风湿又犯了，我让人配了几幅中药寄回去，你给收了快递，送到外公家去。”
林葭从洗手间里出来，正巧进入他的视线。
因为鞋子太大，林葭走路有些小心翼翼，姿势看起来还有些奇怪。
尽管这样，上扶梯的时候还是把鞋子落了一只。
人上了扶梯，鞋还在一楼。
她惊慌失措，下意识的想回头捡，却已经来不及了。
单脚翘着，坐扶梯到二楼，又一跳一跳的去旁边坐扶梯，再下去。
不想脏了白袜子的林葭，跳的努力却又十分滑稽。
顾程骁一路看在眼里，不禁被逗笑。
电话那头发现了异样，“程骁，你在听吗？”
他收起笑意，回神，“嗯，我过两天去看外公。”
程锦云好奇道，“什么事啊？笑的这么开心。”
顾程骁：“我跟周邵宇他们在外边吃饭，顺便给一个同学过生日。”
程锦云：“那你结束了早点回去，快开学了，也别玩的太野。”
顾程骁：“嗯，知道了。”
林葭先一步回去的店里，她顺便问了徐天一个问题，“老板，请问你们店里的wife密码是多少？”
徐天侧身指了指，身后墙上贴着的一串数字，“8个8.”
林葭掏出手机，输入后成功连接，她浅笑着，“谢谢老板。”
林葭是圆脸，额头饱满，鼻尖小巧，五官单看都是精致的，只是凑在了一起，反而多了几分幼态。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有着几分异域风情。平时在学校都喜欢扎低马尾，今天难得披肩发。她不属于一眼就惊艳人的女生，但走在路上，也能有一定的回头率。
徐天莫名耳朵有些发红，不好意思的笑了，“不用客气。”
林葭走回去包间，顾程骁是看着她的背影，进的店门。
“怎么了？”顾程骁朝林葭走的方向，昂了下头示意。
“什么？”徐天跟着看一眼，递一罐橙汁给顾程骁，“刚刚那个女孩儿啊，问我店里的wife密码。”
顾程骁单手就打开了易拉罐，喝下一口橙汁，若有所思。
徐天发现端倪，“怎么？你认识啊？”
顾程骁：“我们学校的。”
徐天惊讶，“你们学校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顾程骁：“嗯。”
徐天忽然想起，“对了，刚刚有一桌女孩儿跟我要你电话来着。”
顾程骁不觉奇怪，“喔。”
来他家店里吃饭，通过徐天打听顾程骁的女孩儿，也不在少数。徐天每回当着正主的面八卦，“我跟人姑娘说你未成年，人可伤心了。”
顾程骁思考一瞬，一本正经道：“那你下回还是跟人说，我有孩子了吧。”
徐天：“……..”
忽悠起人来，真是不顾人死活啊。
饭后，林葭随家人离开包间，沈铭山去前台买单，许慧茹牵着沈煜走在前面，她特意往隔壁看了看，桌上一片狼藉，饮料瓶空了一半，生日蛋糕留了一角，人也已经走光了。
回头看，同样的拐角处，他也不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