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声音总是传得很远，借着树木的掩护，她悄悄躲在了一从茂密的灌木后，这里堪堪能看清两人的面容。

    透过枝叶的缝隙，萧允仪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男一女。她放下心来的同时又暗自发笑，没想到正被自己赶上这么一出。非礼勿视，自己还是赶紧离开吧。

    “程二哥哥，一直未能当面恭喜你得胜归来，真是抱歉。”

    嗯？这声音有些耳熟，萧允仪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萧小姐不必挂怀。您说的要事是什么？”清冷的声音。

    萧允仪闻言回头去看，那面朝自己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二堂姐萧明珠，而背对着自己的男子，看身形，应该是程昭无疑。

    这厢，萧明珠羞涩一笑：“确实是有关我萧家女儿的要事。”

    说着，就将一块通透的碧玉翡翠递给程昭，目如秋水，脉脉含情。

    程昭后退一步：“某不敢受。还请小姐收回。如果没有其他要事，还请小姐随我回营。”

    “昭哥哥，”萧明珠语气更加轻软娇柔，“你此前收了我的花笺，想来是怜惜我的，我便特地来嘉定等你凯旋，怎么现在却对我……”

    程昭不知联想到什么，眉头一皱：“当时是偶然从萧悯处所得，不知是小姐之物。等返回城中，一定完璧归赵。”

    “不知是我的？萧悯给你时难道没有说明吗？”

    “时过境迁，早已忘记了。如果当时就得知是小姐之物，昭定不会接受。让小姐产生误会，实在抱歉。”程昭不欲与她纠缠，但尽量保持着风度，“我就当今夜没有来过，也不会对外人提起，小姐不必担忧。”

    “……好，好。”萧明珠低低应了一声。

    萧允仪却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只能看到萧明珠含羞带怯泫然欲泣的面容。心里涌上一阵陌生的感觉，驱使着她离开，她转头欲走。

    萧明珠却忽地提高了声音，表情也凄然起来：“可我与你也是门当户对，将军何必如此断然拒绝？你立了如此大功，想来朝中一定还有封赏，是瞧不上我了吗？”

    “小姐自重。”程昭神色肃然，若不是听闻这位萧明珠与郡主关系颇为亲近，刚刚还传信给他说有关于萧家女儿名节的要事要告知——他绝不会来此。本以为是有什么与《梨花佳人记》相关的线索，原来竟然是一场误会。

    他怕瓜田李下，所以特意喊了彦衡一起来，在不远处等候，他正准备叫彦衡一起送这位萧家小姐回营。

    “大伯父是不是属意你做女婿！”萧明珠神情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竭力忍住泪水，有些口不择言，“等你冠礼后就可上门提亲了不是？”

    程昭不欲多说：“小姐慎言。此事纯属误会一场，我对您自始至终毫无情意。”

    说着冲远处一招手，彦衡便走了过来。

    “萧小姐，夜深了，林中危险，随我们回营吧？”彦衡笑嘻嘻地做出个请的手势。

    可萧明珠恼羞成怒，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为了所谓的栽培之恩，兄弟之情，你还真的打算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不成？萧允仪可是艳名远扬，将军小心了。”

    这话实在难听，字字分明落入萧允仪的耳中。自己回到翊州后，这位与自己血浓于水的堂姐一直对自己多加照顾，温柔体贴，周围的亲友也对她评价很好，无一不称赞其做事妥当周全，又才貌俱佳，颇得人心。

    却不想在她眼里，自己竟然成了“艳名远扬”之人。而萧明珠所说的父亲属意程昭做女婿又是何意？父亲对自己与程昭的接触应该并不了解，也并没有问过关于两人的事情，难道真的因为自己现在名声不好，就言语暗示程昭在冠礼后向自己提亲吗？

    而程昭怎么想？

    她扪心自问，自己对程昭确实有些动心，一位一路护送照顾自己回京的少年将军，一位为自己正名的凯旋大将，又年龄相仿，丰神俊朗，看他的意思，应该也是不抗拒的……只是，只是……这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喜爱，还是出于对父亲的感激，对兄长的敬重？

    程昭的种种行为虽然对自己尊重爱护，但并无半分逾越，桩桩件件也都是事出有因，萧允仪越想心里越冷。如果因为萧家，即使他真的愿意娶自己，自己也绝无可能坦然地嫁给他。与答应陈璋不同，那时形势所迫，而且两人虽有情分在，但终归是各怀心思，非常公平。

    她有自信可以心无旁骛地做好皇后这个工作，为他协理六宫，为他拉拢朝臣，为他亲征提供助力，她也完全不介意陈璋的视线也会在其他合适的高门贵女身上停留，因为他们是披着夫妻关系的合作伙伴，而这样图谋远大又身份特殊的合作关系，容不下感情。

    可如果她与程昭结亲，又何尝不是促成了萧家与程家的合作？

    本以为回到翊州，便是倦鸟还巢，有亲人作为依靠，萧家又世代扎根于此，比起在京中自然是快活自在许多，京城中那套说话只说三分的虚与委蛇功夫已经许久不用了，她也懒得再去揣度人心、字字斟酌。可如今看来，原来哪里都不是一方净土。

    十六年来，朝堂动荡，她见过京中无数对佳偶天成支离破碎，都是门当户对的高门子弟，哪个不曾有过一段蜜里调油的时光？可如果真正面临着红颜易老、家族生死，一切都是枉然。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只觉悲悯好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听到这样的恶言，程昭双目寒光一闪，威压愈甚，萧明珠不由得后退一步。

    “萧二小姐消息如此灵通，想来我在听鹤楼说的话您也有所耳闻。”程昭冷冷道，“为免您贵人多忘事，我再提醒一句。郡主回京一事的来龙去脉我一清二楚，那歌舞纯属虚构，王爷世子正在全力彻查。小姐身为萧家人，还是应当谨言慎行。我言尽于此。”

    眼看萧明珠就要号啕起来。

    彦衡眼疾手快，上去一记手刀，萧明珠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他看看神色淡漠的程昭，再看看软倒在地的萧明珠，叹了口气，将她架在自己肩上：“走吧。”

    程昭转身，扫了一眼刚刚萧允仪藏身的灌木，走了过去。

    “怎么了？”彦衡低声问，“刚刚有人？”

    程昭轻轻取下灌木上钩着的一小块青蓝色布料，握在手里：“没事，回去吧。”

    萧允仪快到寅时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辰时便又起身了。她发现昨日穿着的青蓝色骑装下摆处被划破了一块，只得再吩咐杜蘅给她取一件新的来。

    “小姐，还带了王妃送的桃粉色的和明珠小姐送的水绿色的，您要哪件？”

    “……粉色的吧。”萧允仪很少穿娇嫩的粉色，但也实在不想穿萧明珠送的衣服。

    换好衣服，她走出了帐外。

    彦衡冲她打招呼：“郡主！好久不见！”

    萧允仪也嫣然一笑：“好久不见，还没有恭喜中郎将呢。”

    彦衡原先在军中的职位只是程昭的校尉，这一战后被封了中郎将，是个正经的将军了。

    “那我就谢过郡主了！”彦衡一边走近一边啧啧称赞，“深秋时节却得见人面桃花，郡主今天分外光彩夺目。”

    萧允仪莞尔：“彦兄过奖了。今日可有信心拔得头筹？”

    “起码前三甲吧。”彦衡信心满满。

    “好小子，一大早就大放厥词，也不怕闪了舌头。”萧悯睡眼惺忪地从帐中走出。

    “诶呦，”彦衡一把搂上萧悯的脖子，用力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不得不低下了头，“谁都能说我，就你没本事说我。今天小爷盯上了，要是能让你猎到一片儿鸟毛，我这中郎将就让给你做。”

    “谁稀罕。”萧悯使劲掰着他的胳膊想要挣脱，但彦衡看着不壮胳膊上肌肉却不少，他哪里挣得开，只得作罢。

    “谁不知道翊王府萧二公子浑身上下只有嘴硬。”冯令月和楚凌风相携走来，身后还跟着萧允仪大嫂的弟弟妹妹，王千之和王静姝兄妹。

    “千之，你说是不是啊？”冯令月笑着问道。

    这王家两兄妹显然十分腼腆，被提到的王千之也只是满脸通红笑着点点头。王静姝也是只在一旁笑着旁观，并不插话。

    “郡主，今日围猎世子是否参加？”楚凌风紧张地问道。

    “大哥今天的重点是陪着嫂子，凌风兄大可放心。”大哥凯旋后至今不过半月，嫂子便又怀上了身孕，虽然脉象还不稳定，但萧恒已经是除公务外寸步不离夫人身边了。这次本来连围猎都想告假，还是世子妃说想来散心，他才陪着过来。

    “世子不参加，程昭参加，彦衡参加，顾枫寻参加……”楚凌风掰着手指头算，忽地抬头看向萧允仪，“郡主，你骑射怎么样啊？”

    “远在你之上。”彦衡同情地拍拍楚凌风的肩膀。

    楚凌风听他一说，脸瞬间垮了下来：“啊，我还以为能稳居前六甲……”

    “前六甲可有什么好处？”萧允仪好奇地问道。

    “可受赏王爷和王妃娘娘添的彩头，今年听说娘娘给的彩头是银镶翡翠珍珠头面，我想赢了来，送给令月作聘礼。”楚凌风嘿嘿笑着说。

    “你这丢人玩意，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冯令月粉面羞红，扭头不理他了。

    “那我定然是要成人之美呀。”萧允仪眉眼弯弯，“令月要怎么谢我？”

    “我去给你把程昭的头彩讨过来，怎么样？”冯令月笑着还以颜色。

    “要是程将军拿不到头彩怎么办呀？”萧允仪言笑晏晏。

    “……”众人都静默了下来。彦衡疯狂冲她使眼色。

    萧允仪感觉身后好像有人。

    她装作无所察觉，又补充道：“当然，程将军的骑射拔得头筹是绰绰有余，不过将军已经有朝廷的军功封赏在身，应当不会跟我们再计较这些吧。”

    果然背后传来程昭带着笑意的声音：“承蒙郡主盛赞，若在下有幸如郡主所言拔得头筹，彩头一定献予郡主，还望郡主笑纳。”

    “程将军来啦，”萧允仪这才回头，微微欠身道，“是凌风兄想赢个彩头赠给令月，我们不过玩笑几句，还请将军不要介怀。您的彩头我是万万当不起的，只能谢绝将军美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