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璋身边的张公公便来请她去皇家校场，陛下正在等她。

    萧允仪远远瞧见陈璋头戴金冠，着明黄色胡服，脚踏黑缎龙靴，迎着晨曦，正屏息凝神，弯弓搭箭，瞄准前方，光彩熠熠，真如天神般。

    “嗖——”箭离弦，眨眼间，便稳稳当当，正中靶心。

    “陛下英武。”萧允仪一边走近，一边鼓掌喝彩。陈璋见到她，笑着将弓递给身边侍从，亲自来迎。萧允仪欲欠身行礼，陈璋却紧走几步托住她：“免礼。往后，若只你我二人，就不用管这些虚礼了。”

    萧允仪摇摇头：“礼不可废。”还是坚持低下身子，颔首行礼。

    陈璋无奈，始终将双手托在她双臂上，不让她蹲得太低。礼罢，他便引着萧允仪来到靶前：“嘉和，听说翊王妃弓马娴熟，你可会射箭？”

    “曾随母亲学过。”

    “来，”陈璋一挥手，侍从赶紧递上一把弓，陈璋扫一眼，不甚满意，干脆从侍从手中直接拿过自己的紫檀弓，递给萧允仪。她哪里敢接：“陛下，臣女绝不敢用此弓。”

    陈璋不勉强她，却站在她身后，将她拢在怀里，亲手将弓立在她身前：“如此，就不算你用了。”

    萧允仪又无奈又好笑，这位陛下一改往日的暗含疏离的温柔体贴，如此主动亲昵，轻声软语地哄诱，真让人招架不住。她也不再推拒，左手握弓，右手取箭，搭在弦上。她右手一用力，可是这弦，却只被拉开了一个小小的弧。

    此弓竟然威力如此！

    翊王府中人多眼杂，她又常常出入宫廷，不方便学些棍棒刀剑之类，只是跟母亲修习了轻功与暗器，这些功夫，并不依赖蛮力，而是要靠巧劲，借力打力。她力气远远不如一名长期习武的成年男子，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拉不开这弓，正想开口，却听身后陈璋低低笑了一声，左手下移，握在她抓着弓的手上，右手三指包着她的，一点一点，替她将弓拉满。

    萧允仪心如擂鼓——她这十六年，还从未同男子如此亲近。纵然徽朝民风开放，并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她同陈璋也有婚约在身，然而，当着侍从们展现如此亲昵举动，还是让她颇不习惯。

    她连忙甩开杂念，专心瞄准。陈璋任由她调整摆弄，十分配合。她一放松右手三指，陈璋觉察，也立刻放开。

    “嗖——”正中靶心。

    “嘉和英武。”陈璋笑眯眯地拍拍手，将她刚才的称赞还给了她。

    “那是。”萧允仪装作得意地扬了扬脸，“绝不敢辱没此弓威名。”

    陈璋被她生动明媚的样子感染，一双桃花眼里盈满了风流快意。仿佛他不再是笼中困兽，而是翱翔天际的九天游龙。“来人，朕有赏。”

    说着，一旁的侍从牵过一匹马来。

    饶是她贵为郡主，又常常出入宫闱，见过不少宝马，可这匹还是令她惊艳非常——此马肩高六尺，通体乌黑泛光，宛如锦缎，马首高俊，双目炯炯，马背平广，四肢端直，膝骨圆而张，乃千里马无疑。细看其双耳口鼻，筋腱肌肉纹理，无不符合良驹之标准。

    “陛下，嘉和无功，不敢收这样贵重的赏赐。”

    “朕得此貌美如花又聪明绝顶的贤内助，心情畅快。再说昨日蓁华观，嘉和未嫁入我皇家却已立下大功一件，怎么不能赏？”

    果然，宫中四处都有陈璋的耳目。姜成以为这位皇帝真的不理朝政放松了警惕，实在是看轻了他。萧允仪也不再推拒，笑着说：“谢陛下赏赐，臣女就笑纳了。”

    “请郡主为此马赐名。”陈璋也笑道。

    萧允仪这下犯了难，自己只管骑马，可从不曾养马，她依稀知道，这马的名称依据其毛色、品种，有些讲究……她看到校场周围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突然福至心灵：“苍梧，苍梧。”

    陈璋眼睛一亮：“好，苍梧。”

    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对于真正高居庙堂的两人，恐怕这也只能是美好的憧憬罢了。

    “宫中不能骑马，校场又远。要不要我派人将马送到你府上去。等你忙完这一段回府，就能自在地骑了。”

    “多谢陛下。”即使是皇帝，这马恐怕几年都得不了一匹。结合陈璋眼前处境，他还能赠自己此等宝马，实在是令人动容。

    又过了几日，萧允仪正式开始练习大典礼仪，在宫中的学习，也接近了尾声。

    陈香君倒是经常来找她，美其名曰陪着练习，然而宫中姑姑有太后撑腰，非常严苛，连公主也训得，陈香君讨了几次没趣，便渐渐地不来了。

    这天晚上，萧允仪好不容易练习完毕。她的仪态已经大有母仪风范，连领头的姑姑都笑着称赞了几句。她却并不敢得意，所谓礼仪举止，宫规法度，一切都有规律可循，比起她真的当上皇后要面对的明争暗斗，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她身子疲惫，精神却越发清醒，吩咐杜蘅熄灯，仰面躺在床上，放开思绪，任由它向远处飘散。

    夜静更深，此宫偏僻，偶有几声鸮鸣，更显幽寂。

    “咕咕——咕，咕——”

    不对劲。隐隐约约，远处似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与喊杀声，且越来越盛。

    萧允仪连忙起身，从窗缝看去，远处的宫中，火光点点，聚散如星。

    她暗道不好。

    杜蘅白着一张脸进门来：“郡主，外头出事了。羽林军朝着紫宸殿的方向去了。”

    萧允仪早有准备，她从床下掏出两身夜行服，一套递给杜蘅：“你即刻出宫去告知母妃，她自有安排。”

    她自己也换上夜行服，绕到后殿，踩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几处宫门大开，高举着火把的士兵鱼贯而入，如同好几条呼啸的火龙，直直向着皇帝的寝宫围去。萧允仪不敢耽搁，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在屋顶上翻飞腾转，急急向紫宸殿奔去。所幸，她先一步到达了紫宸殿中。

    皇帝亲卫正将紫宸殿门团团围住。她不敢走正门，悄悄绕到后边，叩了叩窗子。殿内的陈璋听到响动，问道：“谁？”

    “陛下，是我。”萧允仪低声回答。

    陈璋分辨出她的声音，赶紧开窗放她进来：“嘉和，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看见宫门大开，有士兵闯进来。是不是姜成打算逼宫谋反？”

    陈璋摇头：“现在还不清楚。”

    “什么意思？”

    “母后早就同舅舅商议好了，今日夜里，由舅舅将带兵向姜成发难，眼下不知结果如何，所以也不能分辨，这闯进宫里的，究竟是谁的兵。”

    萧允仪万万没想到，太后竟使出这招驱虎吞狼之策，姜成是权臣，赵国舅是外戚，两方殊死之争，一定会动用各自手下全部的京中军队，而皇帝陈璋只有几百名亲卫……鹬蚌相争自然渔翁得利，可一旦一方螳螂捕蝉，他却恐怕做不成黄雀。

    “陛下，我带你走。”萧允仪劝道，“我们去翊州，我父兄一定会出兵勤王。”

    “嘉和，朕走不了。”陈璋却一派轻松，笑着摇头，“如今京城一定已经封锁戒严，如果他们进来却找不到朕，整个京城一定会翻个底朝天。就算侥幸逃出京中，一旦他们发现你也不见了，必然会想到翊州。此离翊州路途遥远，若沿途官府统统搜查，你我恐怕都逃不过。”

    “陛下，总要先逃出去，再想办法……我父兄已经派人来到京城了，他们早有预料，我们先走，好不好？”萧允仪急得眼睛通红。

    “嘉和，历朝末代君主，或遭反贼兵临城下，或受逆臣作乱逼宫，可有一人躲过死劫？”

    萧允仪说不出话来。

    “琼儿。”陈璋冲龙床下挥手，“过来。”

    一个身材极瘦的五六岁孩子慢慢从床下爬出。

    “这是……怀安王？”怀安王陈琼，乃先皇李美人所生幼子，先王去世，李美人殉葬，留下这个孩子，也是陈璋唯一的弟弟，只可惜是个痴儿，自幼不受重视，营养不良极为瘦小，曾请过多位学者开蒙，至今却依然不识字。陈璋对他宠爱有加，名义上由太后抚养，实际则是他常常带在身边，如兄如父。几日前，陈璋以陈琼患病为由，将他送到了京郊的明光寺疗养，怎么会在这里？

    “嘉和姐姐。”陈香君常常带她与陈琼玩耍，陈琼认得萧允仪，冲她甜甜一笑，一派天真无邪。

    “从风。”殿外一位亲卫应声入内。

    “护送郡主和怀安王安全出宫。”陈璋将陈琼推向萧允仪，“按照此前安排行事。”

    “遵命。”从风抱起怀安王，“郡主，还请速速与臣离开。”

    门外喊杀声越来越近。

    萧允仪知道，再浪费时间，他们一个都走不了。她一狠心，转身，率先从窗户里跃出，隐入了黑暗之中。殿内再次一片静谧，只留微微烛火，跃动闪烁。

    “允仪……”陈璋轻轻呢喃。

    窗外，风声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