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城水战(四)

    河口那支船队拿锁链把船全连上那天是个响晴天。

    河面上几十里无雨无雾,一眼能看到天尽头。暨麟英站在船头,平静地注视着河与天空相交的那灰白的一线。

    他在等。

    失败来自于一无所知,战争双方中,对对方了解得比较少的那一方总陷于劣势。

    所以揣摩对方将领,了解对方将领是战胜对方的必要条件。暨麟英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对方,但他确信今天他会再次见到那个人。

    那一线灰白上逐渐浮现出了影子。

    仍旧是一叶扁舟,仍旧是披蓑衣戴斗笠的人。

    侯定在那一艘小船进入弓箭射程的瞬间就抬手示意张弓,暨麟英没有动作,他甚至眼神示意身边人放下弓箭,直到小舟进入能听到彼此喊话的距离。

    “足下且住。”他说。

    那艘小舟停下了,上面的人不言不语。

    “足下就是淡河那位通术法的天师吧。”暨麟英问,船上的那个人仍旧不回答,但蓑衣轻微摇晃了一下,应该是在点头。

    嬴寒山没有点头,她尴尬地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自从寒山先生寒山壮士寒山姨妈之后,她终于再次升格,莫名其妙又多了个头衔。

    船上人不知道站在那里的那位蓑衣仙人正尴尬得咬嘴皮,他继续说下去。

    “此次我众前来,并非欲犯淡河,足下何故阻拦?淡河曾属襄溪王,然争公子非嫡非长,亦无王印,淡河不当属其,更无理由兴师动众,令足下来此挡大军去路。”

    嬴寒山叹了口气,向上一抬斗笠。

    “不是,虽然第五争人是挺憨的,但好歹也是你前东家吧,刚离职就黑前东家他是不是没给你N+1啊。”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会。

    嬴寒山咳嗽一声伸手掀开斗笠,那张眉眼锋利,并不十分美的面孔被日光照亮。

    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仍旧听到对面的船上传来骚动。

    淡河仙人的名号已经从沉州传到了臧州,船上的那人甚至称呼她一声天师,但当她摘下兜帽时,她还是听到他们的惊呼。

    是个女的?

    侯定的目光游移了一阵,从嬴寒山的肩膀移动到她背后,仿佛要找出第二个存在在这里的人。

    暨麟英仍不为所动,只是注视着这个站在河风里的女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嬴寒山朗声回答,“都是带兵的人,糊弄谁呢。”

    “既然淡河不过是长在他人身上的皮毛这样羸弱的东西,那么今天它不毁灭,明日也会毁灭。阁下是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天师,何必屈就于这样一个地方?”

    我有移山填海之能?她问系统。

    您没有完全是因为您的实践充满创意而且效率极低。系统语调平直地回答。

    嬴寒山笑起来,逐渐笑得高声,笑得整个舰队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她说,“淡河是没有士兵,没有高墙锐矛,也没有野心勃勃雄主的地方。或许有一天这个地方会消失吧!”

    “但是,你听好——因为我乐意!”

    因为我进门时那守城的老人为我开了城门,因为我行医时卖汤饼的娘子记得我没吃早餐,因为我没个世家子样子的穷酸老板给我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因为这满街的人喊我一声先生!

    我就是乐意待在这!

    水龙珠从她的袖口升起,十里江河随着它的转动而奔涌起来,身披蓑衣的女人站在风浪里,与铁索相连的浩荡舰队对峙。

    “来吧,”她说,“在下淡河县令门客嬴寒山。”

    “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风浪骤起,被翻搅得浑浊的河水向着舰队涌去,船与船之间的铁索被拉扯得铮铮作响。

    水流组成的凶兽在咆哮,在一次次扑上舢板摔成白色的碎末,胆怯者已经紧紧缩在桅杆边,最老练的水兵也变了脸色。

    只有那个年过耳顺的老将还屹立在风浪中,与小舟上的那个人对视。

    他不信。

    他不相信眼前的这个术士真有翻江之能,他不相信她能让一河的水倒灌,掀翻这支被铁链联系在一起的舰队。

    她可能是方士,可能是妖女,甚至可能是仙人,但她不站在天命的那一侧——她不会成功!

    舰队被摇撼着,没有倾覆,浪已经无法掀得更大了,暨麟英用武器撑住身体,傲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法术无法打败我们,你仍要一人螳臂当车吗?

    然后,他看到她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嬴寒山在穿来之前是北方内陆人,没怎么见过江河湖海,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有点晕船。

    站在那里对峙纯属在装,站了一会觉得再装可能会当场吐出来,她从善如流地坐了下去。

    风浪在变小,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船上的人逐渐回过神来:“放箭!那个妖人已经没有把戏了!”

    箭矢暴雨一样倾泻下来,又被涌起的的河浪拍入水中,在白浪与白羽的交锋里,那个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来。

    他们听不到,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空气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嬴寒山在打响指。

    她以一种轻快的,紧凑的节律打着捻动着指关节,如果不是在这水面上而是在二十一世纪的街头,她或许更像是在给一段拉格泰姆伴奏。

    随着她的响指,浪开始改变,它们不再汹涌,而是以一种整齐的,近乎于机械的节律撞击船只。

    她不再在乎船上人,也不再在乎飞驰来的箭矢——甚至有一些穿过了海浪钉在她身边,嬴寒山仍旧视若无睹。

    135空,135空……

    整条船队都震颤起来,因为河浪的冲击,它们震动的频率逐渐趋于一致,在逐渐变得强烈的晃动中,甲板上的士兵们短暂地停下了步伐,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如果有人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他应该振臂高呼让所有人跑起来打乱这个节律。

    但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谨慎地,恐惧地,呆若木鸡地保持着自己的稳定。

    “咔。”

    谁也不知道第一缕裂纹是哪里产生的,但它迅速扩大,一条船骤然挣短了和周围的联系。

    惯性让它不受控制地撞上另一侧的船只,然后是两条,十条,百条,所有船都在铁链断裂的那一刻失去了控制,更大的战船碾过小的,失控的被惯性甩得侧翻。

    整条船队像是突然开始互相撕咬的兽群,陷入人仰马翻的混乱中。

    而那艘小舟,正顺着平静的水流离开。

    到对峙的第七天,对面和淡河此岸都陷入了安静,双方就这么维持着一个谁也打不过谁,纯粹耗时间的僵局。

    这段时间里裴纪堂这个主公也没坐在船上看光景,淡河军尽可能地征用租借了周围的大小船只,扩大这支寒酸得有点不像样子的水军。

    毕竟对手的心思谁也不清楚,可能今天他还只是想赶快去驰援,明天他就下定决心要和你对打。两军交战水龙珠是发挥不了作用的——水这东西不分敌我,没法控制友伤。

    晌午过去,斥候来报,有些蒿城附近水泽里的船家来投,大致二十多个人。

    自从裴纪堂开始征船之后,时不时就会有这样的来访者。

    在战场周围的百姓并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他们的财产,他们的船只,他们的人本身,都可以在一瞬间归属于路过的军队。

    寻常军队征用船只是不会给什么钱的,能不能归还也尚未可知。

    这位愿意付钱不拉壮丁的明府给了他们一点微弱的希望,他们甚至不期待真的能拿到钱——

    ——他们想要一个庇护。

    二十多个人只带来了五条船,这二十个人里一大部分都并不是船家。

    女人们抱着,牵着孩子,半大的少年少女们拖着行李,跟着他们水中磐石一样沉默的父母。

    领头的那个老人声音嘶哑,自称是姓赵,这一群人都是赵寨的人。

    前面的兵乱已经征走了寨子里大多的人,剩下的这几个是撑着船逃进水泽深处才幸免于难。

    我们不要钱,也不要别的,他说,就想跟着大人物向南走走,找一块安生的地方。

    船我们没有了还能再造,人死了也还有娃娃顶上,但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被抓去充了军,那寨子就真的绝了。

    裴纪堂没有端着架子坐在上首,他走下来扶起这个声音嘶哑,有些哽咽的老人。

    “裴某答应你们,老人家,”他说,“到这一役结束,船会还给你们,如果你们想随行,也可同道南行。”

    “你将立身之本托付我等,我等必不负托。”

    嬴寒山架着胳膊在一边看热闹,这种说场面话的场合她从来不出面,无他,因为她那张脸杀气实在太重,实在神憎鬼嫌,不适合去安抚。

    就在她站在一边旁观的时候,嬴寒山再一次看到了裴纪堂肩膀上笼罩的紫色。

    那几乎是一条实体的龙了,它低垂着头颅,像是一副围领或是肩上的一圈华丽的刺绣。

    上一次襄溪王肩膀上的龙气也是这样吗?嬴寒山想不起来。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

    两次看到龙气都是龙气主人的生死时刻,现在明明一派祥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那条紫色的龙浮现了出来?

    而那龙也在这一瞬间突然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吟。

    电光火石间一个一直垂首站在一边的男子从随身的口袋里拔出刀来,两步蹿上前去,砍向裴纪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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