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断

    威严雄伟、气势恢宏的天宫曾是我仰头都期盼到达的地方。如今却在天兵天将的押解下来到这个地方。

    “罪仙跪下!”有人在我的膝盖窝后踹了一脚,想让我跪在十二金仙面前,可我偏生不愿让他们如意,侧身打了个滚儿,躺在地上,睥睨着他们。

    我以为这样会很有气势,可我如今没有镜子,不能看到我的脸色满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如今再这样像只蚯蚓一般咕涌,那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是以,如今让十二金仙相信我和柳白这两个资质平平的下仙想要闹翻九重天,和痴人说梦没有什么两般。

    风仙确实对我和柳白有着满腔的怒火。

    那尊琉璃盏是她借来用来修炼增长法力的,没想到柳白如今将其揉碎了融入自己的脊骨之中。

    柳白当年虽已飞升成仙,可在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上仙眼里,他和那些虫蛇依然没有多大的区别。

    如此尊贵的琉璃盏被他们认为的低贱之物侵染之后,既有说不完的憋屈也有满肚子的恼骚。

    风仙飞升时间尚短,不如其余上仙喜欢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因此她冷漠地瞧了我一眼,对周围的天兵道:“将她的骨肉剔除殆尽,放入永生池,让她看着自己的白骨活千年万年!”

    这话一出,我便浑身一股恶寒。

    我想起,当年刚飞升上来时,我便被定级为一个洒扫的小仙。

    可我在凡尘之中,在师门乃是师傅师兄的团宠,在姜国,我也是数一数二的长公主。

    让我做洒扫之计...这怎么可能。

    于是飞升上来的好长一段时日,白日里我就龟缩在房门之中,等到晚上我便到处在天宫之中寻觅可以下界的机会。

    可惜,下凡和飞升一样难,就在我一筹莫展,想要硬闯天门之时,柳白把手笼在袖子里,远远地对我抬了抬下巴,那模样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可我仍是跟在他身后。

    九重天上,天宫巍峨成群,柳白带着我不知拐过多少弯,终于在一处浓雾飘渺之间停下了脚步。

    “你过去看看。”他的语气平平无奇,就跟在凡间碰到邻居说“今日天气真好”一般自然。

    我没设防,在厚重的雾气中慢慢前进,直到脚踩踏到一处湿润,这才挥了挥衣袖,扰开雾气。

    在那花瓣状的温泉池里面,种有妖娆的鲜红荷花,除去仙气缭绕了些,同凡间的花园没什么两样。

    “这有什么稀奇?”

    柳白的嘴角噙着难以言喻的笑容,“你过去就知道了。”

    虽然感到一阵恶寒,可我还是绕着水池边缘走了一段路,直到脚下的路越来越腥粘,在雾气之中我也隐约闻到一股冲鼻的腥气。

    直觉让我猜到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我回头准备掉头就走,柳白这个黑心厮却把我猛然一推,噗通一声让我落入池水之中。

    我以为这池水有什么古怪,可身处其中好一会才发现,它除了能滋补人的身躯外再无其他的坏处。

    我对柳白的所作所为很是不解,刚要骂骂咧咧地从池缘爬上去,却猛然握住一段“枯枝”。

    那“枯枝”之中有微弱的脉搏跳动,我不敢细想,稀里哗啦拽着池缘边的石块要窜上去,可在行动之间仍是窥见“枯枝”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个身上的血肉被刀剔除的快要干净的骷髅架,在骨头上只附着着零星的血肉和青紫色的静脉,它似是疼极,张开嘴想要发出啊呀之声,却没有声带震动,唯有牙骨一张一阖叮叮作响。

    这样的人,不管在仙界还是人间,都是活不成的。

    但这永生泉却能吊着它一口气,让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拽着石块将要爬上来之时,一双润白如玉的手从雾气中探了出来,我伸手握住,被他一拽,那张堪称漂亮绝美的脸映入我的眼帘。

    柳白安闲自在,仿佛把我推下去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平常至极:“看到刚才的那个人了吗,前几年他跟你一样,想私自下凡,被上仙们发现,又惹怒了他们,这是他的刑法。”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

    在凡间,世人都推崇十二金仙,说他们最是慈善悲悯,而如今...

    柳白似是看穿我所思所想,嘲讽地笑了笑:“他们就是这般,如果你还想下去,就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了。”

    忆及往昔,当风仙要说把我骨肉剔除,放进永生池中时,我便欲要唤出我的佩剑。

    不管如何,总得再跟他们拼一把,大不了魂飞魄散,到那时,即便只有一丝神魂,我也要下界去找柳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司命星君跑得气喘吁吁,对着十二金仙高声挥手道:“十二金仙,且慢且慢,这阮仙子可杀不得!”

    他急行而来,额上满是汗,头发也被疾风吹得一缕一缕的,八字胡在剧烈的喘息下哆嗦得厉害。

    司命星君在我面前停下脚步,一脸痛心疾首:“阮仙子!你这样,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他又向十二金仙行礼道:“十二金仙,实不相瞒,阮仙子和柳小仙都不能就这么无缘无故身死!”

    风仙嗤笑一声:“怎么难不成他们死了,这天还会塌下来不成?司命我敬你这神棍几分,可不是让你在这九重天上兴风作浪的!”

    司命脸色难看了一会,继续道:“其实这事也就这么个意思。之前我窥看了一会天道,发现这天命同阮仙子和柳小仙相连着,而且...”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颇有些踟蹰。

    十二金仙首仙大明仙开口道:“但说无妨。”

    司命一咬牙一切齿道:“就是咱们这天地的气运都拴在他们二人身上。他们在感情上要成事,咱们这三界的灵气才会越来越充沛。一旦他们俩谁殒命了,这天地的灵气便会迅速枯竭下去,到时候九重天自然荡然无存。”

    大明仙仍是笑脸:“这听上去颇有些滑稽。”

    司命星君脸上冷汗涔涔,一边擦汗一边心累道:“这事实就是如此嘛,不如大明仙来我神府中看看三界命盘。”

    “可!”

    只见大明仙和司命星君各自入定了一会儿,须臾司命星君大喘粗气,两股战战,仿佛是花费了不少气力。

    大明仙那黑曜石般沉寂的眸子盯了半晌道:“竟是这般。”

    司命星君:“若不是如此,我怎敢再三造次。”

    大明仙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我自然可以断她筋骨,毁她修为吧?她同柳白生情便可,无需有这般修为和剑术...我看着,不喜。”

    话音刚落,一阵凛冽的罡风扑面而来,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四肢便被无形的力紧紧束缚住,我的佩剑无召而出,嗡嗡而响不断嗡鸣。

    大明仙一伸手,佩剑径直向他飞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撞入的我脑海。

    “你要干什么!”

    通体雪白的剑身被他虚虚握在手间,“你放开!”我大声地叫喊,却在目眦欲裂中看到佩剑被他折成几段。

    然后叮铃几声,掉落在地上。

    剑柄上红色的穗子被罡风吹得像一朵快要凋零的花,我奋力挣扎着,想要去拾捡,大明仙微微一笑,我的四肢静脉寸寸断裂,轰然一下落在地上。

    浓郁的仙气顺着仙血喷涌而出,我感到难以言表的疼痛,想要捂我的手腕,想要摸一摸我的脚踝,可我的手根本没有反应,我根本已经感觉不到我的手了。

    只有疼痛一直伴随着我,在这个时候,尤其是他们都要看我笑话的时候,我应该挺起胸板儿,以示我不屈的灵魂。

    可实在太疼了,我的脊背弯成被滚水煮熟后虾米的弧度,我张开嘴想要求救,可是连痛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司命星君脸色苍白,焦急地跑过来想要将我抱起来,可我身上到处都是血,我一直喊疼,他无处下手。

    直到十二金仙的身影都隐匿在天宫中,他才拿出灵药洒在我的伤口上面,为我止血。

    他抱着我,要去找医仙,我却使尽全身的力气,拉着他的袖子:“我的剑。”

    他着急我的伤:“都碎成这样了,即便再锻造成型,也没灵气啦。”

    可我仍是喃喃自语:“我的剑!我的剑!”

    他实在没办法,让仙侍将碎剑捡起来,放在我的怀里。

    我支起胳膊,把碎成残渣的剑身拥在怀里。

    司命一边疾行一边道:“不过是一柄剑,以后你要,我可以替你寻更好的。”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难受和愤怒都闷在心头,因为想说得太多,要说的时候都堵在喉头,一个字都吭不出来。

    我的剑,自然不是最好的。

    可他是我的师门给我最好的。

    我最初学剑,娇气的很,我对师门说:“我是姜国的帝姬,和天上的凤凰没什么两样,我的配剑乃是天下第一剑,我才习剑。”

    那是当真是十分狂妄,可师傅和师兄什么都没说。

    替我去寻陨铁,替我去找灵火,替我去请隐居山林的锻造大师为我铸造了这柄剑。

    我那时其实是故意为难他们的,对修行之事也不甚上心,如此为难他们,也只是给他们使绊子让他们知难而退。

    而师傅将剑递给我的时候,却道:“你乃姜国帝姬,理应,就该用这世间最好的剑。”

    可如今,剑断了。

    我垂眸,看着剑柄的穗子,那是师弟亲手给我编的。

    他说剑穗和剑就是亲人,如果只有剑没有剑穗,我的剑看了其他有剑穗的剑也会感到寂寥。

    所以他熬了个大夜,给我编了个穗子。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记忆不停地涌入我的脑海。

    浮浮沉沉,我不知今世是何世,恍惚间看到在登天梯之时,我的师兄弟们替我挡住水牛身粗的雷劫,满口鲜血碎肉却笑着对我说:“师妹你一定要飞升啊!”

    “...替我看看仙界美不美...”

    “师姐,你不要忘了我们啊...”

    “...要是有来世,记得,要认出我们...我们会一直想你的...”

    我来不及后悔,来不及哭泣,天梯便驮着我上了天门。

    而后,四千三百多年。

    我睁开眼,天宫一片漆黑,在暗沉的夜里只有我的佩剑流光宛转,似是倾泄出对我最后的一份眷恋。

    再然后,寸寸碎裂。

    我的剑,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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