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

    大火烧得哔呲作响,他的眼也映照得鲜红一片,外面救火的、害怕的哭叫声几乎响彻云霄,而在他的方寸之间却寂静地吓人。

    我想,他这个样子,大概也是需要人陪在他身边的,哪怕是说说话也好。

    于是我没有再隐匿身影,出现在他身边。

    柳白垂下来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蠕动了一下嘴,想说什么,却被厢房外人声给止住。

    那声音苍老、浑浊,不似白日的温情脉脉,而是带着令人胆寒的冷血:“他死了吗?”

    柳白身躯一颤,像根木头桩子一般钉在原地。

    焚烧得皲裂、破败的房门被小厮撞开,火光葳蕤之间,祖孙隔着火海相顾无言,直到他的祖父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你是谁?”他自是看不清我的脸孔,可火海的温度和气浪并没有侵染我周围方寸,他也知我非常人,于是当下警铃大作,向身后的侍从喝令道:“拿下他们二人,万不可让他们离开此地!”

    他话音刚落,我就提着柳白的衣领缩地成寸到百里之外。

    严冬的冷和刚才大火的炙热形成鲜明对比,经此大难的柳白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支撑他向前奔走的气力在须臾之间就仿佛被人抽丝剥茧殆尽,丝毫不剩。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被打击、被摧毁得没有人形的样子,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如果当初我没有插手,他就这么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可能他如今已经去了下一世,而在临死前也不会知道这些真相,活在虚假的幻想中总比活在如此血淋淋的现实要好。

    柳白合掌垫在头下,背过身侧着躺在枯萎的芦苇丛边。

    我也挨着他坐下,燃起篝火,为他驱寒。

    他的脊背被炙热的火烤的十分紧绷,直到我快困了,他那低沉的声音才突然响起来:“你是不是猜到了我祖父也参与到我家倒台的事?”

    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什么意义,我点了点头。

    他突然苦笑道:“我还以为外祖家会是我最后的港湾,没想到…我还给你看我幼时住这儿时他们送我的礼物,你…你看了,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天大的傻子?”

    我慢慢地摇头:“这种事,一般人都不会把自己的至亲往最坏的地方想。”

    “一般人?这么说,你不是一般人?那你到底是谁?”

    我一下哑然,差点忘了,他终究是柳白,哪怕轮回多世,洗涤了无数次灵魂,骨子里的胡搅蛮缠还是未变的。

    我叹气,只能跟他如实招来:“曾经,我是姜国帝姬。朝堂、宫闱之间的腌臜之事,我见得比你更多。“

    “姜国?”他震惊地坐起身来:“姜国覆灭已是几千年的事了,你…你活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

    我看向他:“我乃小仙阮青清,于数千年前飞升至九重天,而你是我的同僚,你因犯了错,下凡世历百世劫难。我此番下凡,就是要来渡你。”

    “渡我?”他轻笑:“如此,我这一世命运倒是有说头了,繁花落尽、烈火烹油,好日子调头一转就是水深火热,父母兄妹尽数殒命,亲友决裂…甚至连我自己,都身体残缺,你说你要渡我,你要如何渡我?”

    我又是哑言,沉默了半响,才道:“让你认命,莫要再反抗,如此便早去下一世,等再轮回两世,回了九重天跟上仙认错,便仍可以做我们的下仙。”

    他听罢,又问道:“我前九十七世,可认命?”

    我迟缓地摇了摇头。

    他突然笑了,仅剩的那一只眼睛栩栩生辉:“我就想着,就这么认命也不是我的性格。既如此我在前九十七世都没有认命,你们怎么会认为我在这最后三世又会突然逆转性子?”

    我愣了半晌,才说:“所以我来了。因为在九重天之时,你我二人最是交好。”

    此话一出,我俩俱是一阵沉默。

    篝火在我们中间燃烧得旺盛,灼热的火舌炙烤着我的脸颊,让它的温度迅速上升,也让我坐立难安。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好像在一片平静的湖面上投掷了一块尖锐的石子,涟漪从我心起,缓慢而又连续地震及我每一块肌肉。

    他问:“是哪种交好,能甘愿下凡渡我?”

    很随意的一句话,就像他常在九重天里说“我迟早把这九重天搅得天翻地覆”那般无所谓。

    我却不敢回答,因为不管是在之前还是此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看清我的心。

    见我沉默,他没有逼问我,反而说道:“那你愿意帮我吗?我此生死无全尸不要紧,我的父亲,他为官之时奉忠君之事,又为民请命,如此般含冤而亡实乃可恨。我的母亲,终日身处内宅之中,吃斋念佛,未曾做过一件恶事,还有我的弟妹,他们还那般小,不该就这么…”

    他的声音哽咽,又艰难地说道:“我只想为他们讨个公道,可如今凭我的能力实在是办不到…青清,你愿意,愿意帮我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轻易地搭话。

    柳白却在这片缄默中明白了,他问道:“是害怕九重天吗?”

    我点点头,在他不经意一问中,将这些年我的害怕和惶恐尽数托盘而出:“柳白,我们是下仙,没法跟他们上仙相抗衡的。上仙们势力盘根错节,敢反驳和抵抗他们的人早都被他们清除了。上仙们盘踞着最好的修炼仙法,而我们呢,在九重天之上只能做些洒扫的活计,修炼一事更是耽误多年,不管从哪个方面而言,我们都是斗不过他们的。”

    柳白突然问:“从来如此便对吗?如果飞升至九重天,阶级和欺压和在凡世并无区别,那你们为何又要飞升?耗虫遇到毒舌尚敢反抗一二,你们修炼了这么多年,为求一个飞升,一个仙职,连最基本的反抗都在这么多年的压迫中消失殆尽了吗?”

    他的话震耳欲聋,我只觉得心头一股热血涌出,又想到我的师门。

    为了我飞升,不惜将师门所有的力量都浇灌在我身上,在修真的路上,我不并不是一个人在修行,而是带着师门的期盼,带着姜国的祈愿,他们一道铸成奠基石,把我托着,去够九重天的那道天门。

    但求一个仙职。

    可就龟缩在一个洒扫的仙职上,忘却自己的骄傲,忘却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我还是我吗?

    倒像是一个躯壳。

    柳白等不到的回答,翻身而眠,而我却一夜无眠,在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柳白果然跟我分道扬镳了。

    可我对命的不甘心还是趋势我,去跟着他。

    被朝廷和外祖家一路追杀的柳白又在潜伏中回到了京城。

    在这一路上,我看到他吃了太多苦,为了不让自己露出破绽,他有意把自己捏造成另一个人。

    走路变得摇晃、吊儿郎当,说话的时候偶尔夹杂一些浑话胡话甚至连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在看人时都夹杂着一丝黏腻。

    让街道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看着都避之不及。

    没有半点从前矜贵的模样。

    他的这些努力和改变让他一次又一次逃离追杀,而我也没有再隐匿身影。

    在他吃了霸王餐要被酒店的伙计胖揍时,会适时替他解围,而他也没有再搭理我。

    而我却对他一直心存愧疚。

    他让我去反抗,我不敢。

    而我却一直记得,他被贬下凡,也有我的缘故。

    如果不是因为他以一己之力把这事扛着,恐怕此番遭罪的人还有我。

    柳白对我视而不见,从我身边经过。

    我也唾弃自己的懦弱和无能,却又不敢改变。

    而柳白的蛰伏也终归有了成效,终于在一年春日,他等到了当朝纯臣刑部侍郎返京,把柳府冤屈之事呈递上去。

    当朝的刑部侍郎曾教导过圣上一段时间,为人刚正不阿,常行为民为冤官平反之事。

    柳白从刑部侍郎府邸出来时,面色是从来未有的舒缓,因此再见到我的时候也没有从前那般不快,相反还好言邀我吃一碗阳春面。

    “这是‘一家小面’,店名就这般。”他轻车熟路地给掌柜给了两块铜板,又细心地给我擦试了桌子:“一直都是你帮我,想来我还没什么能报答你。”

    我诚惶诚恐,千头万绪堵在心头没法跟他说,他何须报答我,我才是需要报答他的那个人。

    阳春面很快就上来,碗内不多的油水里飘荡着几根青菜。他有些羞郝:“我的钱在打听刑部侍郎行踪之时花得已经差不多了,唯剩这两个铜板,所以,也只能请你吃这些东西了。”

    “无碍。”我笑着吃了口面,许是是他请我的缘故?我竟觉得这碗清汤面格外的好吃。

    在吃面之时,我们相对而坐,话却少得可怜。突然街道上鞭炮噼啪作响,无数铜钱随着迎亲队伍撒了过来。百姓们一拥而上,对着迎面而来的新郎官高头大马和喜轿叩拜道谢。

    在这之中,身边有人道:“这是哪家千金,成亲竟有这么大的动静?”

    “徐家的三小姐,就是以前的尚书之子柳白的未婚妻,之前尚书家遭了难,大家之中都嘲笑徐三小姐有眼无珠,相了个这般夫君,没想到人家还有大气运,转身就嫁给了镇北大将军!”

    闻言,柳白挑面的手吃顿了一下,但那只眼仍是盯着阳春面里的青菜,就好像这是什么不可多得的美味一样。

    刚才还鲜美的面汤突然之间就像失去了本味,让人如同嚼蜡,我放下筷子,看着柳白,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只见一个乞丐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过来,拉着柳白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道:

    “不好了,刑部侍郎…”

    柳白站起来,那个乞丐喘过来大气道:“刑部侍郎,他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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