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让我跟在他身边,不想拖累我,我也如他所愿,让他看不见我。
我隐匿好自己身影,然后追踪他身上仙血的味道,远远地缀在他的身后。
失去庇护,又突然遭到人生劫难的柳白无疑是落魄的。
没有银钱,无家可归,友人决裂,我看着他慢吞吞地走在蜿蜒的山道中,又迟疑地往身后的山神庙看了一眼,而后又拖着劳累疲倦的身躯慢慢下山。
为了逃离追踪,他早就换成一套油腻脏污的粗布麻衣,远远看去确实很像乞丐,等他好不容易到了临近的城池,坐在地上歇一歇脚的时候,路过的行人还在他的跟前丢下一枚铜板。
柳白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地上占满铜锈的铜板,是旁人可怜他,才丢弃的。
他伸出手,把那枚铜钱捏起来看了又看,继而嘲讽地笑了笑,还没塞进自己的怀里,就被附近真乞丐抢了过去。
这当真是一个离奇的经历,柳白想。
从前的他,视金钱为粪土,身上的银票花出去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如今,他拿着人生中第一次摸见的铜板,还没捂热,就被旁的乞丐。
这事儿说出去,谁信?
不过,我看柳白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见他随意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然后靠着墙角和衣卧下了。
此时已经到了初冬,前两日的好晴光让柳白几乎遗忘了季节的变换,可一到晚上,空中变坠落下大片鹅毛似的白雪,落在柳白那只残缺的眼睛上,像片花辫盖在皮肤的凹陷处,然后随着他的体温,融化成水,从他的脸颊上落下去,滴落在起了毛边的领口处。
看上去,就像是他落泪了一样,可是他却没有落泪。
正沉浸着看他,司命突然唤我,我忙拿出他送给我的本命法宝。
只听见他道:“阮仙子,可有劝过柳仙友了?”
“劝过了。”
可有没有用,我就委实不知道了。
那厢,司命松了一口气,继而道:“某看这命格,柳仙友今日便要重归黄泉了,阮仙子过会儿便可启程去柳仙友的下一世了,切记,多劝阻柳仙友,上仙那边某自会竭尽全力去劝说。”
他后半截话我没怎么听清,因为我的耳边只记得柳白今夜就要命陨在这雪夜之中了。
我回头看着巷角,看着他瑟缩在那里,似是做了噩梦,眉头紧紧皱着,单薄的衣服掩不过寒冷的冬夜,手指和裸.露在空气中的脚踝,都被冻成紫色。
司命只是通知了一下,很快就下线了。
我撑着伞,慢慢走向柳白,看着他的呼吸在越来越大的雪夜中慢慢变浅、变薄、变凉。
亦如看见他的生命慢慢消散。
可是,这一世,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反而是这世道对他十分不公,让他一辈子慢慢尝试各种离别和愁苦。
他的呼吸几乎轻微的似一缕丝线,而我就在这条丝线即将要断裂之时,俯下身,偏过头,给他渡了一口仙气。
他的胸膛像是被最好的大夫猛然按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继而脚一蹬,从黏腻湿冷的噩梦中醒过来。
柳白环顾四周,除了远处高门大户房门前挂的灯笼显露的光亮,整个天地都是一块漆黑的墨。
而他的身上,不断地传来热度。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件被熨贴地很好的狐裘好好地盖在他身上,身侧还放置着一个装满了银钱的锦囊。
柳白站起身,在四周找了一圈,没见到我的身影,然后又闷闷地坐下来,拥着狐裘渡过这个他本该殒命的寒夜。
而我胸口里那块神器不断烫得惊人。
我知道这是司命在拼劲全力在呼唤我,可我不想搭理。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点理解为何柳白在前九十七世都不愿意低头了。
如此不公的命运,除了把人碾压成狗外,再无其他意义。
而我们,本来就不是狗,何须又要湮灭自己的灵魂?
重拾生命的柳白在第二日便开始启程赶路,他拿着我给他的银子终于能雇上一辆马车。
车内烧着木炭,十分温暖,他脱下身上的狐裘,将其仔细折叠好,然后规整地放在一旁。
那眼神温柔地,让待在一旁的我,都十分地坐起不安。
其实,这物件,我也是物归原主。
在九重天上,这些俗物我都没见仙友们在意过,于是当柳白在一个冬日把这狐裘送我时,我差点戳着他的脑门子笑。
九重天诶,四季如春,又不像凡间,还有冬天,还会下雪。
大概也是我这无心之举,在那之后,柳白更是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莫说再送我什么物件了,就算是口头上的便宜,他都不愿让我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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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次回神后,柳白已经褪下了他的褥袜。
如今冬天,他从前又是锦衣玉食的大家公子,自然是没吃过苦,身上没什么茧壳,出门也有小厮给他准备好炭火。
因此,突然没了那些外物的保护,他的脚便在凌寒的冬天里生了冻疮,一脱鞋袜,便是布帛撕扯着血肉,疼得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先前在外面冷得厉害,所以人是麻木了,如今暖和了,这种疼痛就像是细密的针,扎得他痛苦难安。
我自是不愿意见他这般模样的,于是伸出手,在他身上的冻疮上慢慢抚过,须臾,肌肤完好,一点破损都看不见了。
柳白愣了一会,又看着车厢里沾了血污的褥袜,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动了动自己的脚。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不疼了,又站起来,然后“碰”地一声撞到了头。
我闷声轻笑。
他看着四周,看了又看,忽然问道:“你在我身边吗?”
我的笑容隐匿下去。
“昨天晚上是不是也是你救了我?”
我没办法回答他。
我感觉我有点掩耳盗铃,要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忍不住帮助他,可又担心他被我知道自己发现他的惨状。
于是,我不说话,只听他说。
柳白自言自语了一会,然后伸出手在车厢的四周慢慢摸索着。
我屏住呼吸,总觉得他那一只明亮的眼睛真的看见我了,他的手从我的身躯里穿过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直到实在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柳白才失落地垂下头,然后告诉车夫去黄州。
黄州是他外祖家,他的父亲因娶了他母亲,才得了助力之后才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如今他回去求援,也是正常。
路上车程摇摇,我从前便不喜坐这马车,如今飞升之后更是觉得头脑发昏,于是这一路上我也没再出现,直到到了黄州。
柳白无疑是对黄州有极深刻的感情的,刚到了黄州境地,他便难耐地掀开车帷看了又看,直到走到了他外祖家的后门,便按捺不住自己激动地心情,唤来小厮通传。
柳白的外祖年过七旬,看到他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摸着他那只凹陷下去的眼眶,他的舅舅也轻轻拭泪,又清了院落让他住进去。
甫一进屋,他就像一个跟好友展示自己玩具的小孩一样,兴高采烈地一项一项跟我介绍着他童年的记忆。
这个不倒翁是他外公给他做的,黄金叶子牌是他舅娘送给他的,黄铜小剑是他舅舅送给他的礼物…
样样都精细,样样都珍贵。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可等他说完,屋内仍是寂静一片,于是他小心翼翼道:“你…你还在吗?”
我不该回答他,不然我跟他的羁绊越来越深,而且我总觉得他是个深渊,我本该来渡他,却又一种会被他拖下水的直觉。
可没有得到答复的他,十分落寞。
而我又是最不见他这般落寞的模样的。
于是,我轻送一阵风,让窗边的红梅枝叶簌簌摇动。
“你在回复我?”他的眼睛亮亮的。
红梅枝叶继续摇动。
他高兴极了,然后坐下来,就如同从前那个公子哥儿那般,有些天真无邪地说道:“回来就好了,外祖不会不管我们家的事的,我们家也一定能够翻案。”
我本应为他感到高兴,却很快在心底生了一种可悲来。
按常理来说,帝王要处置哪个臣子都是一个系统性的过程,在这之中有许多的权衡利弊,也有不少人会打听到这种风声,所以他的外祖不会不知道此事。
只有装作不知道罢了。
于是,在深夜,我蹑手蹑脚地潜入进他外祖的院落中,然后便听到他们一家为了保全自身继续把本是自己身上的罪责都推到柳白父亲身上。
甚至于,圣山看在柳白祖父的脸上,只准备判他们家流放,可也是柳白祖父上的帖,判柳家所有人处斩。
就因为保全自身,于是弃车保帅、壁虎断尾,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
我听得心寒,不知该如何把这消息传给柳白时,一转身,看到他煞白的面孔。
屋内的话,一字不落地都落进了他的耳朵。
柳白的舅舅不忍自己的妹妹和侄子无辜殒命,却被父亲劝诫道:“斩草不除根,难道你还想留着他们什么时候打听到了真相,来报复我们?”
一点温情都没,柳白差点没站稳,嘴唇剧烈颤抖着,双手也紧紧地握成拳头。
我以为他会冲进去,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默默转身,回了房间,继而又沉默地握着那柄黄铜小剑。
直到他的厢房外起了火,他才站起身来,僵硬的脸颊才有了裂纹。
火光照映着他的脸,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他痛苦的很,绝望的很,明明已经痛苦到了极点,仍是没哭。
他的命格果然是坏透了,永远都是乐极生悲,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看着他,突然生出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