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我指着我的鼻子,愣愣道:“我?”

    司命乃是九重天上有头有脸的上仙,何时需要跟我这等洒扫的下仙扯上关系。

    他找到我后,十分激动,又环顾四周的人群,压低自己的惊呼,拽着我一直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才道:“你可记得柳玉。”

    “自然是记得的。”毕竟整个九重天,平日里我只能同他说话、打交道。

    他亦然如此。

    司命长舒一口气,道:“记得就好,你们关系如何?如今他有难,你是帮还是不帮?”

    我点头,他十分高兴,又突然愣神道:“欸,我都没说什么事,你也不问问?”

    “他下去要历百世劫难,如今你找我来,约莫是为了他历劫之事。”

    他一拍大腿:“对!”他惊呼,又惋惜地叹气道:“这柳玉着实是个榆木脑袋,闹了那般大的事,历经百世劫难后,向上仙服个软,然后再把琉璃盏碎片交出来,看在大家都是仙家的份儿上,这事儿最终还不是算了。可他偏不,次次历劫,临终前上仙托梦问他‘可悔’,他总犟嘴说‘何罪之有?’,如今当真惹恼了上仙,准备待他历过百世轮回后,便捏碎他的仙魂,彻底绝了他的生机!”

    我听到此,更是忧心仲仲:“就是认个错的事儿,他为何想不通?”

    司命道:“因此,某这次来就是想让你下去渡一渡他。大家都是仙家,修行不易,何况我还通过通灵镜看到,此人若是历劫失败,则会给整个九重天带来天大的麻烦。阮青清,某诚请你下凡,好渡一渡他,也算是看在你们这么多年同僚的份儿上!”

    他哪怕不这么说,我也是想下去渡他的。

    毕竟,柳玉如今落到此般地步,和我也万万脱不了干系。

    司命见我答应,两肩一摊,仿佛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来一多半。

    而后又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旧巴巴的小册子,递给我:“喏,这是他百世历劫的命格,你且看看,也好有个了解。”

    我放下手里的扫把,在衣裙上擦了擦手心的污秽,翻开册子细细地看。

    不得不说,那九重天的上仙,当真是心狠手辣。

    着司命给柳玉写得命格,一世比一世惨。

    什么对仇敌之女爱而不得害相思病而亡、钦慕小妈被父亲发现而动用家法之死都是司命开恩了...柳玉还投胎为忠心耿耿的护家之犬而在过年之时被主人家宰杀、烹饪而食...

    我皱着眉翻到最后几页,看了眼司命:“柳玉也是脾气好,轮回了九十七世,都没有堕魔,甚至还能陪你这烂命格演下去...”

    司命有些不好意思地掩鼻咳嗽了两声:“没办法,上仙特意嘱咐过了,要让这厮受尽苦楚。”

    我心乱如麻,一面是为柳玉心疼,一面是恨他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咱们是什么?是九重天毫不起眼的下仙,说实话,哪怕什么时候死在九重天了,都不会引起上面的人注意。

    就这么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存在,还偏要跟上仙们斗。

    可我一想到,当时他若供出了我,我如今也许也像他一般历劫,便有说不出的愧疚。

    在这愧疚之中,我又翻开了他最后三世的命格。

    一世乞丐、一世娼妓、一世痨病鬼...

    都是鳏寡孤独的命,坏得不能再坏了。

    司命见我愣神,问道:“阮仙子什么时候可以下界,如今柳玉正是投胎为人、年幼之时,若想渡他,便不能再耽误了。”

    我回过神,将命格册还给他:“现在就可以。”

    刚说完,我就有点后悔。

    这好几百年未再跟柳玉相处,我倒是忘了他是怎样恶劣的性子。

    气量小、小肚鸡肠、爱记仇、甚至睚眦必报。

    若我就这么下去,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记起我来了,把这近百世的仇恨都尽数发泄在我身上。

    毕竟找上仙麻烦难,找我这么个废物麻烦,那就容易多了。

    可我的疑虑还没说出来,只见一道白光一闪,我就被司命的一记捏诀打下凡间:“阮仙子,不用担心九重天的活儿,有什么事某替你担着,某将本命法宝借予你,望你诸多珍重...”

    他的余音渐渐消散在飘渺的雾气之中,在降临凡间之前,我发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疑问:“所以,我该如何找到他?”

    可离得太远了,我几乎没有听到司命的回答,当我的意识再此回笼之时,已到了凡间。

    凡间...阔别了数千余年的凡间。

    陌生的城池、热闹的街巷、袅袅升起的炊烟...

    从前最平凡可见的东西,兀然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只觉得陌生而又近乡情怯。

    身边的小贩挑着菜篮子从我身边经过,带着乡土气息的南瓜花萦绕在我的鼻尖,我感觉脸颊有些湿润,刚想看着天空问是不是下雨了,却看到烈日炎炎,原是我落了泪。

    可,真没出息。

    可是即便是这种没出息的举动,都让我感觉到轻松。

    好像自飞升之后,这是第一次,我感觉轻松、没有压力和如释重负。

    失态只是一时之事,我很快收敛了情绪,想起柳玉来。

    说起他,其实我对他也不甚了解,可他倒是对我知晓颇多。

    我知他是家仙出身,可是什么精怪,出身什么地方,都尽数不知。

    我只知他极爱干净,每日在繁重的劳务之后,他甚至还有精力去打扮自己,身上的衣服永远洁白如初,头发规整地束在木簪之下。

    对了,在他那张毒舌之下,还有一张令人惊艳、雌雄莫辨的面孔。

    像我们这般下仙,法力低微,若没办法改换容颜,就只能用自己飞升之前的面孔。

    我在飞升之前生得并不差,甚至还能称作是好看。

    可当我知道,我努力了一辈子,倾尽整个姜国、整个师门之力飞升,竟然只是当了一个扫把星之后...便觉得自己再无什么脸面用从前那张脸。

    因此哪怕我知道在这九重天上无人认识我,可是我还是想改换容颜...我怕,我怕了,怕有人认识我,进而为我的师门、我的姜国而感到不值得。

    可我偏生又法力低微,变不出一张能让人记忆的面孔...

    说起来,也当真是奇怪,我们这种洒扫的下仙,衣着、身段无甚区别,可柳白又是怎么记住我,并日日精准地来“损”我的呢?

    我想不明白,不过好在如今,我下了界,若有时间也可自己去问问他。

    再彻底稳住心境后,我恢复了飞升前的容貌,准备去找柳白。

    司命只告诉我如今柳白是乞丐,可他在哪行乞,如今生得什么模样,都没有告诉我。

    让我此般盲目地去找,犹如大海捞针一般。

    我没有什么好法子,好在飞升之前储物袋存有不少银子,于是便征集了人马,在各地的城隍庙施粥布斋,只要柳白在行乞,总会有见面的时候。

    可粥也施了,人我也用法力一个个地去找了,寻了好几个月,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我甚至担心,他这个榆木脑袋是不是死在什么角落了,想上去问问司命,又怕自己突然一走,又错过了同他相遇。

    事实证明,我的疑虑是对的。

    这日,正在我施粥之际,我突然闻到了一股仙血的气息。

    那味道,哪怕过了这么些年,我都还记得。

    因为那时,柳白就是被绑在惩仙台上,身上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属于他仙血的味道弥漫在我身上的每块肌理,浓郁到让我惶恐、让我瑟瑟不安、让我想要呕吐。

    我放下施粥的勺柄,寻着那味道一直向前,直到走到一座破败的义庄门口,才停了脚步。

    义庄大堂之中停落着七口棺材,每口棺材之下尽是鲜血淋漓,一看就死相惨烈,而我要找的柳白,就穿着破败、沾满了油污的麻布衣服,拿着一柄刀站在棺材旁。

    见我在门外看着,他回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俩这么多年后,现在的相遇。

    但我清楚的知道,这场相逢是和一切美好的词汇毫不相关的。

    从前的柳白,喜好干净,衣袖上沾了一丁点灰尘,就要坐在仙泉边慢吞吞地洗得干干净净。

    从前地柳白,唇红齿白,看上去比我这个姜国公主更加矜贵。

    而如今的柳白,是落魄的,是脏污的,甚至连躯体...都是不完整的。

    他的脸上凝结着一层血污,左眼之中是个黑漆漆的空洞,他的右眼没有从前那双桃花眼一般,藏着笑意和不怀好意,而是眼尾向下的,深沉的,那是一只从深山中厮杀出来,狼的眼睛。

    他看了我一眼,又扭过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匕首,然后一瘸一拐地、慢慢地阖上一口又一口棺材。

    等把所有的事情做完,他才随意盘腿一坐,倒坐在角落的稻草之上,眯上眼。

    我走过去,站在他跟前,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一点柳白的身影。

    许是挡住了他的阳光,他睁开眼,拿着刀欲要冲上来,却在看到我手里的干粮上,一下顿住。

    我就伸着手,什么话也没有说,捏着干粮。

    干脆的饼渣碎裂了一地,他愣了半晌,接过去慢慢地啃着。

    而后不说一句话。

    我以为我在找到他之后,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

    我要大声地埋怨,若不是当时对你亏欠,我定是懒得下来渡你。

    但我委实不知、委实没有想到他会过这样的日子。

    毫无怨言地、默默地承起所有的担子。

    因此当我们相逢之时,只有缄默。

    我以为这一夜他不会跟我说话,直到月上中天,他背对着我,躺在稻草上,闷闷地问道:“你是谁?”

    声音不似当年清灵好听,是一种暗沉的、被人毒鸠后的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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