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杭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她飞快地跃出窗子,有几个士兵已经准备去追那射箭之人。
赵杭闪身到几人面前,点了几个人,“你们跟着我,其他人守在原地。”
她说着率先追出去,很快就只看到几道残影齐齐略过。
黑影在前面飞奔,赵杭在身后紧追。
黑影对凉州很熟悉,专挑人少的巷子绕来绕去,赵杭好几次险险跟丢。
前面的人影又绕进巷中,赵杭身后的士兵已跟不上了,只有赵杭跟着进了巷子。
“该死——”她一进巷,从两边射来数只箭。她不得不持剑专注于这些陷阱。
箭雨只有一波,赵杭几乎是在片刻间便解决了。但也只是这片刻之间,黑影消失在夜色中,再难寻踪迹。
赵杭面色阴沉地飞身到巷墙边,刚刚伏击她的人已经成了尸体,几把弓箭落在边上。
“死士……”
赵杭低头看着这些尸体,脸色比这黑沉沉的夜色还要阴上三分。
“将军——”
士兵终于小跑着跟上来,却见赵杭将尸体踢过来。
然后大步往回走。
这几人大气都不敢出,拎着尸体垂头跟在赵杭身后。
“将军,我们现在——”颜墨申在同僚的推搡下,做了触赵杭霉头的勇士,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连云客栈已经处理干净了。客人被疏散,放任孙臻进入地窖的掌柜也被控制起来了。
但是孙臻死了,他身后的人还未找到。
对赵杭来说,今夜毫无意义。
“去李家。”
她看了眼颜墨申手上的玉佩,嫌恶道:“赶紧把这东西扔了。”
颜墨申愣了愣,这不是说是孙尚任给的吗,万一等下还要用到……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要多问这一句。
如今已是深夜,街道上只有赵杭一行人轻微的步伐声,混杂着呼啸而过的风。
月色不甚明亮,照不亮前路。
但转过街角,来到李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时,赵杭看见了刺目的红光,在黑夜之中突兀地亮着。
是李家的光。
李家家大业大,宅子占了大半条街。整条街上,除李宅之外,只剩零星两座略小的宅邸。
李家的大门是关着的。
赵杭上前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然后硬生生地收回进去的脚步,但同时飞快地将手被在后面,打了个手势。
她带来的一行人中有两个身影悄悄消失。
先前来李府时,大门正对着庭院,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端的是一派江南景。
但如今,院中挂着密密麻麻的红灯笼,几十口人被紧紧地捆成一圈,放在李青允身前,一动不动。
而李青允站在主屋的最后一级台阶之上,脚边还有一个被堵着嘴,拼命冲赵杭摇头的人——李青洪。
他穿得还是赵杭第一次见他时的那身白衣,飘扬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见赵杭破门,微笑着将脚边不成人形的李青洪拎起来,轻快道:“赵将军,晚上好啊。”
红光打在他脸上,原本清俊的五官无端透着几分诡异。
赵杭的视线从一动不动的人群,转向伤痕累累的李青洪。
李青允看见赵杭的眼神,耸耸肩笑道:“我的好哥哥有些不听话,我只能出此下策,赵将军莫见怪。”
“你想做什么?”赵杭冲着身后的人抬了抬手,缓缓问道。
李青允仿佛没看见赵杭身后的一排弓箭手,语气轻快地笑道:“在下只是想看出戏。”
他身形纤瘦,很轻易就用健壮的李青洪挡住了自己。
“这些人身上、地上,都被我泼了油,”李青允轻飘飘道,“若是我握不住火把,遭殃的可就是他们了。所以,戏还没开始前,将军可要慎行呐。”
赵杭没有示意弓箭手放下箭,忽然面无表情地问了另一个问题:“那姓孙的,你杀的。”
说是问题,她心里早有盘算了。
“哦,孙臻啊。”李青允拿着火把的右手微微动了动,坦率地承认了,“是啊,孙臻就是个废物,白瞎孙尚任给他留的退路。我早就想处理掉他。可惜了,若是孙尚任当时将退路留给自己,如今肯定更有好戏看。”
赵杭突然笑出声,“若当初孙尚任将退路留给自己,今日你还能站在这?”
李青允晃了晃火把,火星摇摇欲坠。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得不错。孙尚任若是没死,定然会连累我们。他果然还是死了比较好。”
我们。
赵杭眸色渐深。
还有谁,张元先?
猎风吹得火把上的火摇摇晃晃,但始终吹不灭。
赵杭手下的人探视了一圈,回来低声禀报:“将军,这屋子只有一个门。而且墙体坚硬得很,一时半刻难以强攻。
李青允耸耸肩,漫不经心道:“赵将军,别着急,再等等,戏就开场了。”
赵杭握紧了手中的剑,脸上却也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我很好奇,你究竟想让我看什么戏?”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士兵忽然扭着个黑衣人上来。
看身形,是先前赵杭追丢的那个人。
赵杭将剑架在他脖颈处,看向李青允:“你的人?”
李青允将火把举高了些:“放他过来。”
赵杭嗤笑一声,一动不动。
李青允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好似有些苦恼:“赵将军,你若不放他过来,死的就是他了。”
他说着,将李青洪丢到一边,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暴露在无数弓箭之下。
他往下走了几步,然后弯腰拎起那一圈人质中的一个。
将人扔到台阶上。
然后直接将火把对准了他的衣袖。
片刻之间,他手掌处燃起火光,伴随着痛苦的哭喊。
但火却没蔓延到台阶之下。
仿佛这台阶,隔绝了火苗。
李青允眼见火将烧到他的手臂,扔下一块湿布,又抬脚用力踩了踩他的手掌。
火光又熄灭了。
李青允这才抬头看向赵杭,微笑道:“赵将军,放他过来,不然,下一回,我烧的就不是手了。”
赵杭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痛苦□□的人,和剩下几十个一动不动的人。
剑一点点压进黑衣人的脖颈,但在最后一刻,她还是收了剑,一把抽出黑衣人身上的弓箭,将他直接往前踢。
黑衣人趴在地上干咳两声,吐出一口血,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李青允面色不改,只是催促道:“过来。”
他已经回到了台阶之上,又拎起李青洪做自己的挡剑牌。
黑衣人绕过了台阶下的一群人质,站到了李青允身侧,然后掏出一个东西交给他。
赵杭心底一寒,发现自己好像猜错了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了。
李青允吹响了黑衣人给他的东西,尖锐的声音响彻全城。
是紧急集中百姓撤退的警报!
赵杭猛地回头示意士兵去拦。
但是已经来不及。
凉州的百姓久在边关,听惯了这种声音,几乎是转瞬间,剩下两座宅邸纷纷涌出人。
仆从。
管家。
主家。
李青允放下鸣镝,厉喝一声:“都不准动,谁敢动我就再烧一个人!”
士兵的脚步停在原地。
赵杭回头看向他。
只见他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对赵杭说:“观众来了,戏要开场了。”
人群挤在这条不大的街上,满脸惊慌。
李青允的声音顺着内力传进他们耳中:“深夜叨扰,是想请诸位看一场戏。”
他笑盈盈地看向赵杭,眼底染上疯狂的兴奋:“我想与赵将军做个游戏。您现在可以杀了我的哥哥,这样,我就放了这下边所有的人。或者,您亲手将火箭射到这些人身上,这样,我与哥哥便只能逃进这间屋子。届时大火围屋,我与哥哥也逃不出去,您很容易就能救下哥哥,再抓了我。”
“赵杭,”李青允终于撕下温润的外皮,露出疯狂的激动之色,“救一人还是救万人,抓人还是救人。你会怎么选呢?”
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门外的人群停下慌乱推搡的脚步,面面相觑,最终都看向那一扇红木细雕的大门。赵杭带来的士兵大多去阻拦百姓,只余寥寥几个弓箭手,遮不住赵杭的身形。
他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最前方的,黑色的,清瘦的背影。
士兵推搡着想将人赶回去,李青允又道:“赵将军,好不容易将人聚在一起,就让他们看完这一出吧。”
他说着将火把向下晃了晃,是明晃晃的威胁。
赵杭定定地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挥手示意士兵回来。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百姓一下子涌到前方。他们知道这似乎有些危险,但又诡异地相信赵杭不会让他们出事——这是赵杭这些年在陇长给他们的底气。
“张元先许了你什么好处?”赵杭拿过身边弓箭手的一把箭,点起火折子,开口问道。
李青允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赵将军,您先与我玩完这个游戏,我再告诉你。”
赵杭的视线漠然地扫过台阶下仍旧一动不动的人质,嘴角忽然弯起一抹笑。
她将剑插回剑鞘,拉了满弓,但并未点燃。
李青允兴奋地吹了声口哨:“陇长的定海神针,果然还是选了救万人吗?”
“射!”赵杭一晒,身后的士兵齐齐举起弓箭,“凉州是我的地盘。没人能肆无忌惮地在我的地盘上杀人。”
箭雨从四面八方落下。
刹那间,李青允神色一变,将火把一扔,一手用力拽过李青洪,一手拽过他身侧的黑衣人,将自己牢牢挡住。
一道火墙瞬间竖起在庭院中,吞噬了那一群被捆着的人。
他将李青洪拉进主屋,狠狠踹上门,大笑道:“赵将军好眼力。那你会来救我的哥哥吗?”
赵杭拧起眉头。
果然,这屋子不像李青允所说,定然还有别的出路。
“守好这附近,再派人去城郊守着。”赵杭飞快地吩咐完,将弓箭一扔,就要冲进去。
却被一个力道死死拉住。
“松手——”她不耐地回头,想看看哪个胆子这么大敢拉她。
却看见了萧鸣珏。
“现在过不去,”萧鸣珏手死死的拽住赵杭的衣袖,用力地骨节都有些发白,“等一等,水马上来了。”
冲天的火光在两人身后燃起,火苗一点点舔舐着整个庭院。
萧鸣珏的五官在火光中看得更清楚。
赵杭极快地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笑,然后用力拂去萧鸣珏的手,冲进了火场。
她冲进火场的身影与多年前她义无反顾地冲向匪徒的身影瞬间重合在一起。
“顾杭!”萧鸣珏疯了般想冲上去拉住她。
他的声音淹没在火场中劈里啪啦的脆响中。
颜墨申死死地拉住了他。
“去取水。去城郊!”他大吼着,又对萧鸣珏道,“将军不会有事的。”
身后的弓箭手和士兵听命散开。
他们跟着赵杭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
在他们眼中,赵杭就是陇长的神,谁出事她都不会出事。
赵杭嗅到了烧焦的味道,但她没功夫去细想究竟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热气和浓烟滚滚而来,高温扭曲间赵杭看见那间主屋,仿佛与火场隔绝一般。
她灵巧地躲过不断落下的杂物,一点点靠近主屋。
然后一脚踢开主屋的门,眼疾手快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热度。
屋内空无一人。
“李掌柜?”赵杭哑着嗓子低唤道。
主屋内的一面墙忽然打开,李青允站在墙边,提着李青洪的领子。
李青洪垂着头,生死不明。
他脸上露出笑,“赵将军,果然还是来了啊。”
赵杭看着他,面无表情:“想用死人骗过我,未免太天真。”
李青允的脸色一下扭曲了:“不愧是陇长的定海神针,不过一夜,就折了我的人。”
他那谪仙人的模样已经撑不住了。
黑发凌乱,衣裳狼狈。只嘴角还有些扭曲的笑。
但他手无利刃,似乎没有拿李青洪做人质的打算。
赵杭抽剑上前,同时——
一声尖锐的鸟鸣响起。
李青允勾出一个疯狂的笑意,像扔垃圾一般将自己的哥哥往赵杭方向一扔,迫使赵杭收回攻击。
借着这片刻,以难以看清的速度拍上了那扇门。
“赵将军,”他的声音轻轻飘落,挑衅着,“来日再见。”
赵杭抬脚就想追上去,却被虚弱的李青洪拉住了。
“不要去,”他艰难道,“里面,全是机关。李青允,咳咳,他熟悉这些,咳咳,你去,有,危险。”
赵杭沉默片刻,又收回脚,拉住李青洪,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出口。
李青洪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将军,您快走,咳咳,再过一会,咳咳,等火,烧大了,咳咳,会困死在,咳咳,这里。”
“闭嘴。”赵杭不耐道,抬眼看了看外面的火势,“我会把你带出去。”她说着想推开门,门却像锁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这门什么做的——”赵杭皱眉骂了一声,又伸手顺着门缝一点点探过去。
严丝合缝。
温度高得可怕。
屋内没有别的出口。
只有这扇门,破门,才能活下去。
渐渐的,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眼前的门在她眼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不能死在这啊,阿姊肯定会很伤心的。萧鸣珏的军功也还没给他呢。
不能死在这啊。
赵杭在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强烈的热气猛地扑上来。
门开了。
赵杭用残存的意识死死拽住李青洪,准备硬闯火场。
浓烟和火光间,她隐约看见了一个身影,披着什么艰难地躲着庭院内落下的木架和灯笼,一步步往前。
她背起已经昏迷的李青洪,用剑撑着一步步往那个人影走去。
“萧鸣珏……”她轻轻笑了,唇齿间呢喃出声。
萧鸣珏猛地踢开一个即将落下的灯笼,远处又燃起冲天的火光,热度瞬间升高。
他没空细想,飞快上前抱住了赵杭。
“没事了没事了,”他声音颤抖着,披在赵杭身上,“我带你出去。”
他将李青洪移到自己背上,左手固定住,右手将赵杭牢牢护在怀中。
赵杭已被热气熏得有些看不清了,但还能感觉到萧鸣珏微颤的手。
她勉强抬手拉住萧鸣珏的手,小声说:“没事了。”
两人的手拉得很紧,修长的两只手交错在一起,满是脏污和鲜血。
时隔多年,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