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建在衙门附近,今日上课的夫子看上去上了年纪,须发皆白。
书院管得也不严,赵杭与萧鸣珏甚至不需表露身份。此时正是上课时间,半大的孩子拿着书齐声诵读——其中不乏女孩。
萧鸣珏扫了一眼室内,轻声道:“凉州虽偏,但来读书的女子倒比长安的还多。”
他若是能转头看一眼赵杭,便能看见她脸上难得的温柔和怀念:“阿姊当年来这儿时弄的书院,为了让女子也能入学,她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总算不是白费力气。”
“那儿有两个空位。”赵杭指了指屋子后排的两个空位。
“现在进去吗?”萧鸣珏问。
赵杭迟疑了一瞬,又摇头:“不差这一会,等散了学罢。”
散学后,夫子夹着书刚准备离开,便被两人拦住了。
“赵将军?”他皱了皱眉,“这位是——”
赵杭并无向夫子介绍萧鸣珏的意思,径直问道:“林家的一对孩子,这几日可有何异样?”
夫子在边疆多年,也意识到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只是说道:“昨儿还好好的,今儿不知怎的突然就没来了。我还想着若这两人明日不来,便打发人去他们家看看呢。”
“他们昨日是一同离开书院的吗?”
夫子点点头:“林念林初两人与李家的孩子玩得好,昨日我记得他们三人是一起回去的。”
李家?
赵杭迅速从记忆中翻出一个模糊的印象。
做茶叶生意的那个李家?大约也是在凉州被屠城前举家撤离。
自此十多年前凉、鄯二州被元戎屠城后,每逢冬日元戎来袭前,都有惯例撤走大批百姓,只留将士和部分不愿离开之人。
待冬日落雪后,撤走的人便会渐渐回来。
因为冬日前的战役,是与元戎打得最激烈的,元戎人为了抢得过冬粮草,会拼命进攻。无论输赢,这场战打完后,大雪封山封路,大魏和元戎之间便会有短暂的休战期。
这是数年间未曾变过、却并未写在纸上的惯例。
赵杭皱起眉头,好像一切,都离不开茶商。那张元先与李英又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李家,赵杭与萧鸣珏一到,便被奉为上座。李家家主李青洪坐在下首,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尝一尝新制的茶叶。
赵杭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笑道:“李掌柜客气,我与萧大人此次前来,不过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令郎,不知可还方便。”
李青洪连声道方便,遣了个下人去请小少爷来,又堆笑着对赵杭和萧鸣珏道:“大人稍作片刻。”
“李大人今日府中可是有何喜事?”萧鸣珏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问道。
李青洪搓搓手道:“哪里的话,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今日归家,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得给他备下接风宴。”
赵杭笑着接话道:“二公子可已到府上?”
话里话外是想见这位二公子一面。
李青洪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便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一个穿着白色滚边衣裳的高个男子走进来,面色白皙,通身的气度倒像是书卷中浸出来的。
“在下李青允,见过赵大人,萧大人。”他拱了拱手,面上带笑,落落大方。
赵杭微笑道:“李大人,你这弟弟,可不像你口中的不成器啊。”
李青洪眼神飞快地从李青允身上掠过,对着赵杭两人摸了摸脑袋,笑道:“将军谬赞了。”
萧鸣珏在赵杭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又转头对众人笑道:“府里还有些琐事,失礼了。”
几人自是纷纷说无事。
萧鸣珏前脚刚走,后脚一个侍女便领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进来了。
少年身量抽得很高,看上去已有了沉稳之色,对着赵杭拱手行礼。
李青洪见赵杭只是问些寻常事,转念一想,便打算给赵杭和自己儿子留点空间。
赵杭却挥手示意无事,笑道:“书院是我阿姊的心血,如今阿姊病了,我便替她来看看书院的学生,李大人不必多虑。”
李青允只是笑着坐在下面,沉默无言。
赵杭视线扫过台下众人,几人来不及掩饰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起身笑道:“今日叨扰了。”
李青洪忙起身迎送,“则儿,送送赵将军。”
少年默默走在赵杭身后,却看也没看自己的父亲一眼。
李青允对着赵杭笑道:“赵将军,初次见面,招待不周。下次您来时,我请您喝幽州最好的茶。”
赵杭弯起嘴角:“那我先多谢李公子了。”
直至李府门外,赵杭才回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轻声道:“回去吧。”
少年抬眼看向赵杭,终究年纪尚轻,掩饰不住情绪。
他嘴唇微微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一弯腰行礼离开了。
“赵将军慢走。”他的声音清润,却有些低哑。
凉州多巷,赵杭往前没走多远,便在巷子口看见了萧鸣珏。他斜靠在石墙边,半身隐在阴影中。
本来还是一派端方贵公子,赵杭一出现,便兴奋地冲她招招手。
赵杭忍不住笑了一声:“如何?”
萧鸣珏点点头:“李家的守卫松得很,很容易就找到那小少爷的院子了。里面确实藏着个人,我在屋外听到声音,但不好打草惊蛇,便没进去。”
赵杭若有所思:“李家那小少爷似乎是像对我说什么,且先前他对他爹的态度也有些不对劲。”
“整个李家都透着不对劲,”萧鸣珏自如地接过赵杭的话往下说,“刚进李家时,我就觉得有点怪,但是说不上,我还以为是自己疑心病犯了。”
“不过我去探查时听到侍女谈话——‘二少爷回来了,我们会不会——’这话还未说完便被别的侍女打断。”
“会不会……”赵杭脑子里滚过这几个字,忽然一震,“李青允有问题,我先前进李府时,就觉得别扭,明明是挂着大红灯笼喜气洋洋,却没觉得有什么喜气,反而,下人们好像很,恐惧!”
“会不会死?”萧鸣珏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有可能,这李青允是做了什么,连府上的下人都这么怕他?”
赵杭却蹙起眉头,转而问萧鸣珏:“你若是犯了什么杀头的事,会让自己府里的人知道吗?”
萧鸣珏难得怔愣,似想到什么,耸耸肩道:“不会,我只会将知道此事的人全杀了。”
赵杭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这也是她会做的事,没什么好指摘的。只是萧鸣珏,似乎越来越不在自己面前遮掩一下了。
“所以,侍女为何会觉得李青允回来,自己便会死?李青允总不可能蠢到大肆宣扬自己犯了什么株连九族的大罪吧?”
“若是我们多心,那或许只是李青允脾气不好,喜欢拿下人出气。”
“可整个府内的下人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那便不是一句脾气不好能解释的。”
赵杭视线又投向李府,远远的甚至都能看见张灯结彩红色,红得有些刺眼。
萧鸣珏思索半晌,又低声道:“下人的面色太刻意了,刻意得像……”
是个陷阱。
赵杭却已往回走了:“就算是陷阱,也得进去。林家姐弟不能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他们的人生,无论好坏,都不该这般轻易截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