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杭的步子突然停住。她侧头看向萧鸣珏,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萧鸣珏神色自若,赵杭仿佛都能从他的黑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想要什么?”良久,赵杭收回眼神,低声道。
萧鸣珏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瓷碗,缓声道:“你会对苗疆动手吗?”
赵杭答得很快,也很干脆:“只要苗疆不来侵犯,我不会与苗疆开战。”
“若是皇帝下旨呢?”
赵杭抬头看了他一眼,萧鸣珏在她面前已彻底卸下伪装,语气中没有半分对皇族的尊敬。她心下了然。
“我不会让我手下的人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赵杭坦诚道。
萧鸣珏沉默几瞬,道:“我能帮你找到解金银蛊之人,但我不能保证她会来。她对大魏积怨甚深。”
月光倾泻而下,两人却都站在阴影之中,只有拉长的影子,和着院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枝桠,一同落在地上。
两人之间一片沉寂。
“为何要帮我?”赵杭打破了寂静。
这是她第二次问他。
萧鸣珏轻笑一声:“不信我啊。”
赵杭的眼神从他的黑眸滑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也轻轻勾了勾唇:“不,我信你,但是我也知道,想要何物,都要付出代价。”
“我找到解毒之人的代价,是什么?”
她语气平静,整个人冷静得令人惊心。
萧鸣珏眼角微弯,黑眸中落着点点月光,还有赵杭的脸庞。他笑了笑:“我要你保证,杀了丹巴族。若苗疆之人愿意,大魏要与之互市,签下契约,永不侵犯。”
赵杭眸色渐深,手缓缓覆上剑:“我有些好奇,苗疆之人,如何参加大魏科考,还能平步青云?”
萧鸣珏一摊手,坦然道:“我是魏人,生平在官册上皆可查,赵将军不信,去查查便是。”
“魏人,竟这般熟悉在意苗疆之事。”赵杭脸上带笑,语调平静,手却仍覆在剑上。
萧鸣珏自如道:“我的要求,也是你之所求,不是吗?与元戎互市,与苗疆互市,于大魏无半分威胁。”
他的气息温热,温柔低哑的声音如羽毛般擦过赵杭耳边。
赵杭定定地看着他,心中忽地想起柔冥当初的话——“我娘当年救下萧鸣珏母子。后来,我又被萧鸣珏的母亲救下,萧鸣珏许是将我当初他母亲留在世间的痕迹吧。”
她垂下手,语带试探:“我听闻,苗疆有一蛊,可种于人心脉。此后,只要蛊虫在手,便可知此人生死。”
萧鸣珏没料到赵杭敏锐至此,能仅凭他的只言片语便能猜出他知道柔冥还活着一事。
但他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点头承认:“确有此蛊。”
他并未多说别的。在此事上装糊涂,对两人都好。
赵杭琥珀色的眼瞳中闪过几分暗色,最终弯了弯唇:“好,我答应你。”
他们似达成了某种奇异却稳定的平衡。赵杭不再探究萧鸣珏究竟与苗疆有何关系。萧鸣珏也不追问柔冥一事。
赵杭与萧鸣珏不约而同地在能抓住那根线时停手。在敲响对方的心门后,又选择止步不前。
“你打算何时出发?”萧鸣珏转了个话题。
赵杭看上去放松了些,靠在院墙上,远远地看向长安所在之地,似自言自语道:“等,他来了吧。”
“何人?”萧鸣珏挑眉,谁这般大面子,竟值得赵杭将顾嫣的性命暂且放下。
赵杭突然走近了些,微凉的指尖覆上萧鸣珏的喉结,划过跳动的血管。萧鸣珏也坦然地靠在墙上,任由赵杭扼住他的命门。
“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你。”赵杭倾身靠近萧鸣珏,在他耳边低声道。
萧鸣珏轻轻笑了一声,喉口处微微震动,他的手覆上赵杭的手背,带着她的手用力向下按,含笑道:“放心,我对大魏没有兴趣。”
赵杭收了手,轻轻一跃离开了军医所,她的声音远远地飘来:“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她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赵杭来军医所时,便见郭从临冲出来,脸色激动。
“可是阿姊醒了?”赵杭扶住他,语气急切。
郭从临点头激动道:“是,萧鸣珏还真有点本事。顾医师如今脉象平稳不少。”
赵杭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就看见顾嫣半靠在榻上,脸色苍白,但精神看上去不错。
顾嫣见赵杭进来,对她弯了弯唇;“杭儿。”
赵杭轻轻坐在她身侧,拉着她的手想探探她的脉象,却被顾嫣制止了。
“杭儿,是我考虑不周,以为钱大林是我救过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你这些天抓探子,怕是又劳累了吧。”
赵杭抿抿唇,露出难得的柔软,头半靠在顾嫣肩上,轻声道:“哪里,阿姊可为我拔出了医所的探子呢。”
两人都没有提起顾嫣体内的蛊毒,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些闲话。
冬日的阳光来得晚,如今才堪堪升起,零零散散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案几上。
“今日天气真好。”顾嫣忍不住感叹。
不知还能再见多久。话到口中,她又赶忙咽下。
赵杭笑盈盈道:“阿姊,我推你出去走走吧。”
顾嫣能感觉自己体内的生机在一点点流逝。纵有萧鸣珏的药吊着,怕是也撑不过这个冬日。
但她仍是笑眯眯地揉了揉赵杭的黑发,“好呀。”
医所内最不缺的就是轮椅,赵杭翻出一架轮椅,将顾嫣推出后院。
白猫正翻着肚皮在院子晒太阳,见顾嫣出来,喵了一声想凑上来。赵杭用两指捏住它的后颈,严肃道:“不可以。”
顾嫣失笑,从赵杭手下救下喵喵撒娇的白猫,放在腿上轻挠着它的下巴,笑道:“无碍。”
赵杭撇了撇嘴,“阿姊,这肥猫重得很。”
顾嫣挠挠它的下巴,笑眯眯道:“杭儿,你难不成还与一只猫争宠。”
赵杭仿佛被戳中心思,脸一转,闷闷道:“怎么可能。”
顾嫣突然有些怀念。赵杭年少时也是这样,见她对别人好些便会暗暗吃醋,但是也好哄得很。
只是,这些年来,赵杭在长安争权,又在陇长杀敌,渐渐变得沉稳、不动神色,再难看见她年少时的小性子。
她收回挠着白猫下巴的手,仍由白猫趴在自己腿上,用手拉住赵杭的手,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温柔道:“是是是,我们杭儿没吃醋。”
赵杭脸上闪过几分挣扎之色,又反握紧顾嫣的手,声音突然有些生涩:“阿姊,我过几日可能要出去一趟,我将郭从临调去府内照看你好不好?”
顾嫣微微蹙眉:“你要去哪?虽说如今冬日,元戎不会进犯。但李英马上要来凉州,你走了,岂不是给李英和世家留空子?”
赵杭抿了抿唇,等那人来了,必然瞒不过顾嫣。倒不如现在自己说,顾嫣或许没那么大反应。
她迟疑半晌,顾嫣也不催促,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她。
赵杭其实很怕顾嫣这种眼神。
当年杀完人,满手血污,转头撞见顾嫣,她便是这般眼神,淡得如水,却仿佛能狠狠捏住赵杭的心脏。
最终,她心一横,低声道:“三殿下会来处理这些,阿姊,你安心养病,我一定会替你解蛊。”
顾嫣沉默地听完,视线从赵杭脸上移开,低垂着头,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白猫的毛。
赵杭心里有些发虚,轻轻摇了摇顾嫣的手,低声道:“阿姊,我这次能处理好的,你别担心。”
顾嫣轻轻将手从赵杭手中抽开,仰头看向她,面无表情:“如何处理,再替三殿下杀人吗?”
她向来温柔,如今这冷冰冰的模样,怕是动了大气。
赵杭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道:“我会解决的,阿姊,我定不会让我们陷入麻烦。”
顾嫣声音猛地大了些,怒道:“赵杭,我是怕麻烦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差点死在二殿下手中一事吗?”
赵杭一愣。
二殿下与三殿下一直以来势同水火。她当年为了得到这陇长节度使的位置,替三殿下干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自然将二皇子得罪得死死的。
差点死在二殿下手中那次,是她替三殿下做得最后一件事。她后来借口有事,在外养了半个月的伤才回去。她还以为,已经瞒过顾嫣了。
顾嫣深吸一口气,声音软了几分:“杭儿,别再与三殿下合作,去掺和夺嫡一事,好吗?我们会找到别的办法解我的毒。”
风扬起赵杭落在鬓边的发丝,露出那张惊艳的脸,只是额角一道深深的疤很是碍眼。顾嫣抬起手,赵杭下意识地低头,让顾嫣轻轻拂过她额角的伤痕。
“杭儿,听话,别再去做那些事了。你受不住,我也受不住了。”顾嫣声音柔和,却散在风中。
赵杭直起身子,侧过头不去看顾嫣的眼神,只是道:“阿姊,起风了,我推你回去吧。”
顾嫣攥住赵杭的手,力道有些大,她抬眼,与赵杭相似的琥珀色眸中染上狠意,一字一顿道:“赵杭,你听清楚,若是我的命要用你的命来换,我宁可现在去死。”
赵杭艰难地勾了勾唇,轻声道:“阿姊,没有这么严重,我不会死,你也绝对不会死。”
顾嫣咬牙:“那你告诉我,你与三殿下做了什么交易,他肯来凉州替你收拾摊子,啊?”
赵杭闭了闭眼,没有说话,将顾嫣往内室中推。
顾嫣猛地起身,踉跄了一下。赵杭想上前扶她,却被顾嫣甩开。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用力关上门。
赵杭怔怔地站在原地,盯着紧闭的木门好一会。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仿佛在回想顾嫣先前握住她手时的温度。
只是凉州的冬日实在太冷了,温度一下子就散了。
她转身时,却见萧鸣珏端着碗药,站在门口,不知来了多久。
见她眼神扫过,萧鸣珏冲着手中的药抬抬下巴,“我刚来,什么都没听到。”
赵杭连敷衍他的精神也没有,只是靠在树上道:“你来给阿姊送药吗,去送吧,她这会肯定正在生气,喝点药睡了也好。”
萧鸣珏路过时带起一阵有温度的风,他停下脚步,迟疑着开口:“要不,我去请人,你留在凉州?”
赵杭抬眼淡淡道:“我不去的话,人请得来吗?”
萧鸣珏想了想那人的做派,他自己去请是绝对请不来,赵杭以大魏节度使的身份去请,似乎也挺悬。
他诚恳道:“请不来,但是你去,也不一定能请得来。”
赵杭疲惫地闭上眼。
“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我都得把人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