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数十人的身影渐渐从巷中的黑暗中显现。
数名轻营将士手持利刃,拖着四名头上罩着麻布之人敲开了宅子的大门。
赵杭示意轻营将士将人带到地窖中,自己推开主屋的门,萧鸣珏正在里头,盯着破旧的桌榻发呆。
“人抓到了。”她将外袍脱下递给萧鸣珏,“你若是累了便先回医所或府内吧,我今夜多半回不去了。”
萧鸣珏面色不虞地看向她:“你如今还在高热,还要去审人?”
赵杭在屋内翻找着什么,边找边漫不经心道:“无事,审人而已。”
萧鸣珏上前两步攥住赵杭的手腕,赵杭刚刚找出来的匕首叮当掉落。她蹙眉看向萧鸣珏:“你想要做什么?”
萧鸣珏声音软了些:“你先吃了药再去审人不迟,顾嫣也不差这一时半会。”
赵杭用力甩开萧鸣珏的手,热度从她手腕上瞬间消失。她弯腰捡起匕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淡淡道:“死不了,你的军功也飞不了,放心吧。”
萧鸣珏被这话钉在原地好久不动,突然用力一拍眉心,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他眼神转向屋外,只有清凌凌的月色,照着院中的一棵树,虽枝叶繁茂,却孤零零的。
赵杭的身影已不见了。
他捡起被赵杭扔在桌边的外袍,抱在手上出门了。
地窖内,四人均被捆在柱子上。头上罩着的麻袋已被拿下,但嘴里还堵着布条,防止他们咬舌自尽。
赵杭一一看去,似自言自语道:“三个元戎人,一个魏人——让你混进军医所,实是我之过。”
她说着拿下来唯一一名魏人嘴中布条,掐着他的下颌问道:“章沉,金银蛊如何解?”
章沉,便是藏在军医所的探子。
章沉突然啐了赵杭一口,下一秒就想咬舌自尽。
赵杭的速度比他更快,卸了他的下颌,摇摇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说着示意身后之人去处理章沉,自己则亲自动手审元戎人。
这几名元戎人显然没有章沉这般硬气,没多久就全交代了。
他们是丹巴卓埋在凉州附近的钉子。凉州被屠后,趁乱混入凉州。毒药是五日前从元戎皇室传来的,还有一封手书,说如今凉州尚未稳定,可趁势给顾嫣下毒,让赵杭也尝尝亲人离散之痛。
落款——丹巴汗。
元戎人在赵杭的匕首下已是奄奄一息,颤抖着道:“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赵杭在昏暗的烛火中看了他们一眼,轻嗤一声,走向另一边。
章沉倒真是个硬骨头,审到现在仍是一言不发。
“将军!”审讯的几人见赵杭过来,愤恨道,“明明是魏人,偏要做蛮夷的狗,呸!”
章沉闻言却突然抬头,血迹斑斑的脸上,唯有一双眼亮得可怕。
“你们全都是权贵走狗,比我高贵到哪去?!”
他声音嘶哑得可怕。
“你——”审讯之人气急,抬手就是一鞭子。
赵杭伸手接过他的鞭子,审讯之人慌忙松手:“将军,您这是——”
“我来。”
赵杭靠近几步,用沾满血迹的匕首抬起他的脸,开刃的一端在他脖颈处缓缓滑动:“你的孩子,死在孙家手里。丹巴卓替你杀了孙家全族,所以你才这般想替他报仇,对吧?”
在章沉入军医所时,赵杭便查过他的生平,但也只查到章沉之女死于孙家纨绔手中。孙家,当年也是凉州风头无二的氏族,只是后来家主意外死亡,不久后宅子意外失火,全族皆亡。
章沉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替殿下报了仇,也值了。”
赵杭面露怜悯:“你还真以为丹巴卓替你报了仇啊。孙家,当年可是勾结元戎,通敌叛国,不然,你以为我会放任一个氏族在我的地盘上,全族被屠?”
章沉眼神一滞,紧接着冷笑出声:“想骗我,让我给顾嫣解毒,做梦!”
赵杭一刀挥过,血迹喷溅,章沉嘶喊着想用手捂住冒血的左眼,但手被铁链牢牢束缚,他只能徒劳低吼着:“赵杭,你不得好死!”
赵杭凑近了些,血迹喷到她的脸上。
“当年孙家家主之死,你就没想过,为何我不细细查,只以意外结案?”
“你真以为,丹巴卓有那等好心?”
“你的孩子在地下哭着喊着呢,问你为何要替害死她的仇人做事?”
“你说,你还有脸去见她吗?”
赵杭的声音越来越柔,仿佛鬼魅般在章沉耳边低语。
章沉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闭嘴!闭嘴!我为茵茵报仇了,你他妈给我闭嘴!”
“孙家通敌的证据,我还留着呢,想看看吗,丹巴卓亲笔教孙家如何绑走你女儿,如何让一群人——”
“闭嘴,赵杭!你他妈闭嘴!”章沉嘶吼着。
“解了金银蛊,过去之事我既往不咎,还能杀了丹巴一族为你报仇。”
赵杭的匕首抵在他喉口,冷声道。
章沉的挣扎突然停了下来,他垂下头,凌乱发白的发丝遮住他的脸。
忽然,他抬头,嘴角扯开一个疯狂的笑:“做梦!你们全都给我的茵茵去陪葬!”
他猛地向前,似想撞上赵杭的刀尖。
赵杭的速度远远快过他,匕首叮当掉地。她也没去捡,脸上阴沉地掐住他的脖颈:“说不说,不说,我将你女儿挖出来鞭尸,再让全天下看看,她有一个通敌叛国的爹!”
章沉眼中满是令人惊心的恨意:“赵杭,你这样做会遭天谴!”
赵杭嗤笑一声:“你若是想要你女儿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大可什么都不说。”
“金银蛊无解!赵杭,你他妈就等着看顾嫣死在你眼前!”章沉又挣扎着低吼道。
赵杭的手渐渐用力,章沉的脸色慢慢涨红,但他眼神却流露出一抹期待——茵茵,爹爹来见你了。
但最终,赵杭松了手,浑浊的空气灌入章沉肺中——他没死成。
“给我撬开他的嘴。”赵杭冷声对身边的刑讯之人吩咐。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威逼利诱刑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章沉的意识已模糊不清,但口中仍是喃喃着:“金银蛊无解。”
“将军——”刑讯之人停下来,章沉已到极限,再继续,怕是要死了。
赵杭用指甲划破手心的伤痕,尽力维持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找个医师来,吊着一口气就行。”
说罢,她率先离开了地窖。
外头的夜风凉得彻骨。赵杭强撑着步子想回去。
“你去哪?”
萧鸣珏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看着她,手上还拿着件大氅。
赵杭扶着树缓缓滑落,低喃着:“去,去元戎,毒是丹巴汗给的,他定有解药。”
“赵杭!”萧鸣珏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你怎么样了?”他替赵杭披上大氅,却闻见赵杭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她的左肩一片湿濡,萧鸣珏的手上也有殷红的血迹。
“将军!”守在门开的士兵听见动静,冲进来,便见赵杭靠在萧鸣珏怀中。
几人眼神瞬间变得有些警惕。
赵杭扶着树起身,血迹顺着她手心滑落——她的意识在疼痛的刺激下已清明几分。
“无事,出去好好守着。”
“是!”几人又犹疑地看了眼萧鸣珏,才继续守门。
赵杭突然一个踉跄,萧鸣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劳烦扶我回主屋。”她低声道。
萧鸣珏替赵杭拢紧了大氅,扶着她回屋。
屋内虽是破旧,但暖融融的,不似先前那般寒意逼人。
“我在这烧了点药材取暖。”萧鸣珏开口道。
赵杭闭眼靠在桌边,点点头,没说什么。
萧鸣珏见状,心下猜到,今夜抓到的人,无人可解金银蛊。
“你肩伤未愈,我身上的金创药带的不多,回医所包扎一下吧。”萧鸣珏突然开口。
赵杭没应,仿佛有些昏昏沉沉。
萧鸣珏见状轻叹一声,伸手想抱起赵杭,但又在最后一秒停下,只是关紧了门窗,将身上的外袍也盖在赵杭身上。
等他做完这一切,重新与赵杭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时,赵杭开口道:“多谢。”
她没睡着。
萧鸣珏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面上却没显露:“回医所吗?”
赵杭缓了好一会才轻声道:“我要回府一趟。”
她起身,将萧鸣珏的外袍轻轻放在桌边,“你先回去吧。”
外袍被横放在桌上,萧鸣珏伸手拿时,只剩淡淡的余温。
“我送你回府吧。”
赵杭回头淡淡地笑笑:“不必了,还没那么脆弱。”
萧鸣珏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了,他才起身离去——没有回凉州府,而是回了医所。
凉州府内,赵杭撑着有些昏沉的脑袋,提笔写下一封密信。她想吹哨唤来鸽子,却在最后一刻停下,怔怔地看了许久密信,最终将它压在砚石下。
关好门去了军医所。
顾嫣仍在榻上昏睡不醒。
赵杭悄悄地进去,只见郭从临在一边对着方子挪动嘴唇。
“如何?”她压低声音道。
郭从临叹气着摇摇头。
赵杭仿佛已有心理准备,神色不动,只是问道:“还能再撑多久。”
郭从临沉默了好一会,低声道:“若不能解了蛊毒,怕是,两月不到。”
纵然赵杭已有准备,脸上仍难以抑制惊鄂绝望之色。
她咬牙道:“不会的,我一定能找到”
她仿佛在这一瞬下定了什么决心,脸上由挣扎到坚定,最终转身离去。
医所大门边,萧鸣珏正靠着等她。
他手里端着碗药汤,在冷风中还冒着热气。
“降温药。”
赵杭已没有心思再考虑那么多,直接拿过药汤一饮而尽。
“这回不怕我下毒害你了?”他的脸隐在阴影中,看得不真切。
“你若是想害我,先前便有机会可以动手。”赵杭将药碗塞回他手中,“多谢。”
她说着便跨过大门想要离开。
“你要去找苗疆之人对吧?”萧鸣珏的声音突然又响起,轻而淡,“我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