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马车停了下来。宋云归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向四周望了望。

    果然,六娘并不在。

    “六娘她半路身子不适,便回去了。怕耽误了时辰,故而没有告诉你。”沈三郎上前来,在一旁解释道。

    “我知道。”宋云归笑道,“劳烦费心,其实不必顾忌我。”

    沈三郎似乎欲言又止,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却终究再什么也没有说。

    宋云归抬起头,远处有山,在雾中如水墨晕染的美人背影,山间溪水如缥碧发带飘荡而下,只半山腰似有一亭,倒破了这窈窕朦胧之感。

    而眼下,则是一扇华贵气派的乌头大门,彰显此地主人身份。见有客来,门中迎出两位侍从来,见过请帖,便引二人入内。

    一路上,青砖黛瓦,竹苞松茂,更有夹道菊花姿态各异,一派欣欣向荣,只可惜如此却无黄花惆怅之意境了。

    缓缓行至山下,侍从微一弓身,“前头儿请郎君女冠自行。”

    沈三郎略一颔首,回过头来向宋云归伸出了手,“山路难行。”

    宋云归行了一礼,婉拒道,“多谢挂心,不过在观里时山路早是走惯了的,无妨。”

    沈三郎失笑,却不在意她的回绝,坦然收回了手,“那便走吧。”

    越往上走,便听得那溪水淙淙,涤荡人心。宋云归怀着心事,却无心思感受这些,只跟着沈三郎行路,一面留意着四周。

    路骤而平缓,又发觉周围豁然开朗,水声清越,宋云归抬起了头。

    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莫过于此。早有郎君女郎端着酒杯在行酒令,又有人提笔落墨,记下妙词佳句。

    “哟,三郎来了。”一郎君声起,众人都抬起头来。

    “怎不见沈六娘?”有女郎见了他们,往后张望着,失落问道。

    “六娘身子不适,不能来了。”沈三郎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嬉笑道,“这不,某来给您替她赔罪了!”

    众人听了这话,略静下来的气氛又热闹起来,将他们拉来坐下。

    男女各处一处,先前说话那一女郎带了宋云归入了人堆,又作喜状来,“早听闻沈家最近从上京来了一位女冠,气韵不凡,今日一见,更是惊为天人了。”

    宋云归向来应付不来这样的热情,竟比六娘还要浮夸些,只好连声回谢。

    “六娘身子如何,可有大碍?”

    “只是前几日逛街累着了,怕是着了风寒,应无大碍。”

    “这样……改日我便去看她!好在有你来,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看着便让人想要亲近呢。对了,我叫张青,你便叫我青娘便好。”言罢,她又将其他女郎一个个介绍与宋云归。

    “好了青娘,你这样,莫吓着了人家!”旁边的人见青娘一直拉着宋云归奔来走去,忙打趣着,青娘方停了手。

    然见宋云归仍只在一旁看人行令玩乐,却不加入,青娘又端起酒壶来问,“可会喝酒?这是青梅酒,很甜,好喝得紧,不醉人的。”

    宋云归摇摇头,略带歉意道:“我已出家,不能喝酒的。”

    闻此,青娘赶忙放下酒壶向她作辑告罪,“我竟忘了!女冠恕罪——”她又赶忙倒了茶与宋云归。

    青娘这般情态,倒和方才的沈三郎如出一辙,令宋云归有些哭笑不得,连带她紧绷的心都放松了些。

    今日她来,本就是为了顺这群人的势。

    沈家迟迟没有把她交出去,不知是如何搪塞过去,但最迟不过今日。她不能凭空消失,便要挑出门的时候,她只要躲过纳兰,便能继续安生待在沈家,做下一步打算。

    沈六娘说过,朝廷安插在洛阳的那几个探子已经不会再有用了,她今日交给李十一的信,除了纳兰是重生的,沈六娘告诉她的和她猜测的都尽数写上了。

    这已经不只是都察院的事情了。

    外族来攻打大燕,是打不破的。

    前世的瑱北王趁大燕西北谋反,一举攻入,措手不及,屠了多少城,多少城守、将军死在城墙之上,也未有一人投降。大燕人的骨子里流的血,终究不会屈服于外人。

    最后瑱北王的军队被耗尽了,纳兰凭空出世,带瑱北退回,偏安一隅,实则坐山观虎斗。

    这一世,他是要主动挑起内斗,而这些世家就是引子。

    忽而另一席响起了清脆的击箸声,众人又静下来,转头去看。

    一着荼白衣袍、头戴玉冠的郎君站起身来:“这下人便齐了。喝酒行令太无趣,今年我们来玩点儿新鲜的。”

    青娘在宋云归身边咬耳朵:“这是卢家二郎,才及冠,已经考过进士,还在候选呢。”

    而这位卢二郎仍在介绍着,“这想法,是从射覆藏钩改来的。

    我与三娘选了几样东西放进了八角木盒,藏在这附近,木盒上皆贴了封条,上头写了谜面,大家须得猜出木盒里的东西来。

    谁猜得多猜得准,便赢了我这里的彩头,若是一个未猜中,便得罚酒了!”

    “却问这彩头是什么?”有人问道。

    卢二郎身边的温婉女子闻言笑道,“所谓‘夕餐秋菊之落英’,我们今天也附庸风雅一回,今天的彩头,是上好的菊花白,虽说不上珍贵,倒也应景。”

    在这群天之骄子间,什么算得上珍贵?不过是夺了魁首,名声便好,又图个有趣儿罢了。

    于是众人都兴致高涨,站起身来去周围寻那八角木盒,青娘也不例外。

    山风一过,吹散了酒香,吹散了众人,也吹醒了宋云归。

    容娘过来拉她,“我们一起去吧!”

    宋云归对上青娘的眼睛,和六娘是一样的澄澈。自然,纳兰的眼睛也是一直那么干净的。

    她点点头。

    两人挽着手向沿着溪水而行,用青娘的话说,水边石头多,好藏东西。

    果不其然,两人在溪边石缝间寻得了一个八角木盒。

    “解落三秋月,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青娘脆声念罢,又晃了晃盒子,一点声响也无。

    “这里当真有东西?”容娘惑道。

    宋云归想了想,“或许里面确实没有东西。这诗是李峤的《风》,大概这风便是谜底了。”

    青娘赞道,“不错,我猜也是!”

    她便把盒子塞进宋云归怀里:“我继续找!你便去卢二郎那里交谜底,若是错了,好再想,莫浪费了。”

    “这……”

    宋云归有些迟疑。她向四周望了望,倒有三两行人,不算冷清。

    “好吧,你小心。”宋云归点点头。

    青娘却没有笑她,“你也小心。”

    宋云归沿着溪水返回,一路上虽遇到了不少人,却还是有惊无险,好生地走了回去。

    卢二郎并卢三娘正候在那里,和沈三郎笑谈。他果然在这儿。

    “女冠来了?”

    沈三郎最先看见了宋云归。

    卢二郎忙转过身来,看了眼宋云归手中的八角木盒。

    “谜底是风。”宋云归补充道。

    卢二郎递给宋云归一把小刀,笑道,“正是。这盒子用鱼胶封死了,用刀小心些。”

    一旁的卢三娘忙提笔记下。

    “既然是风,里面便是空无一物了?那不拆也无妨罢?”宋云归问道。

    “左右我无事,那便我来吧。”

    沈三郎却径直接过了刀,向宋云归伸出了手,“来。”

    宋云归从善如流,将八角木盒递给他去。

    “呵呵,三郎今天倒细心,接个东西还要垫帕子呢。”卢二郎在后面意味深长地笑着。

    听起来话里有话。看来这迷药落实回,要落在沈三郎身上了?

    她又沿着小溪走了回去,找到了青娘。

    最后是一陌生郎君得了彩头,待陪众人罚了酒,一行人便下山赏菊。

    宴罢,卢家兄妹立在门前谢客,卢三娘递了她秋赠礼,“你是新客,这秋赠,我这里,可是单单只你有的。”

    宋云归道谢接过。

    走远后,她抚了抚提盒里的香囊,转手递给了沈三郎,没看他的表情便上了马车,长舒一口心中郁气。

    她和六娘早时候聊天的时候,六娘就提过,沈三郎一直刻意疏远卢三娘。今儿看着,她倒觉得他们间有故事。不过,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样的故事。

    这香囊,用来送人的,必不会是她亲手做的,可他也绝不会很快丢去。

    笑了一天,脸都酸了。

    她靠在车壁,阖目歇息。

    在这些人的眼里,她就是个物件。

    沈三郎想的是他的自由和权利,世家想的是拿捏她和纳兰,却不想他们毁了她,她是否会恨会反抗。

    而纳兰则看他们的笑话:他们不知道他需要她的理由,而他知道她不会吐露分毫,他若出手,也只会是因为对猎物的掌控欲。

    做他们的春秋大梦。

    只听那“咻”的一声箭羽啸响仿若惊雷,劈开了山中寂静,宋云归蓦地睁开了眼。

    手缓缓缩回袖中。

    待车外传来兵戈相伐之声,一人无声地接近,忽地掀开车帘,紧紧攥住宋云归的胳膊,要将她拽出去。

    她顺势重重扑倒出去,猛地抽出袖中匕首扎向对方的脖颈,方划出一点血来,便再难进分毫。

    她的胳膊被抵住了,她的手因用过了劲儿而微微颤抖。

    她恨恨望着眼前琥珀色的眼睛,她看见那眼睛里反射出自己咬牙切齿的狼狈模样来。

    “你又败了,姐姐。早与你说过,你不适合做这些。”

    他仍用那轻飘飘的语气说着。

    她垂下眼睛,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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