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翻到一页时,记者有些犹豫,看向苏真真,这个年轻女孩长得很漂亮,往往外貌过于出众的女人,都会被冠以“花瓶”的称呼,就像陆恺时,记者认为他称得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真真礼貌道。

    记者咬咬牙,决定试一试。

    “您觉得,知青的到来给咱们当地的年轻人,带来了什么?”

    苏真真一愣,这个话题很敏感,一旦回答得不好,就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是看着记者如此诚挚的眼神,真真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

    “我认为,像陆同志这样来自于大城市的知青,给我们带来的,是另一种思维,过去我们砍柴、喂猪、种地,顺便去上学学一点知识,以便我们能更好地种地,我们的眼光还是农民的眼光。当大城市的知青们把他们在城市里的生活和见闻传播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来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发展到了另一个程度,也就是不需要那么多的农民,而需要更多的工人的阶段,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农村的青年,更需要学习的原因,用知识武装自己,我们才能把农民当好,把工人当好。这是我的一点愚见,如果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请您指正。”

    记者烦躁的笔尖早在真真说到“我们的眼光还是农民的眼光”时停住,他没有想到,一个乡下的姑娘,竟然有这样的觉悟。

    他激动地握住真真的手,请她多说一些自己是如何保持学习,在学习中,主要遇到了哪些难题,又是怎么克服的……这已经是一个完全新鲜的新闻选题了,但是记者不需要草稿,他脑子里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一个又一个冒出来,而这些问题,真真都给予了很好的回复。

    这些回复不是最完美的,却是最真实的,表达了一些乡下年轻人是如何积极向上,努力进取的,这比一个傲慢知青的场面话更有内涵,更值得报道。

    贺南星一直在旁边听着,真真面对记者侃侃而谈,谦逊又不失自信,她说的话,都是经过自己思考了无数次的,既有观点又有论证,有条有理,贺南星才意识到,真真的内心,是怎样的成熟与强大。

    陆恺时等了好久,也不见苏真真回来,看见陈礼青打开饭盒是过年也难得的莲藕排骨汤,面色缓了一瞬,过会儿又板起脸,问陈礼青:“苏同志在城里也住了不少日子,什么时候回家?”

    只要苏真真回上家村,他就有了单独跟她相处的机会,余小婉也说了会帮忙,像苏真真这样性格内向,不善言谈的人,只消他稍稍暗示一二,告诉她跟着自己回沪市会有多少好处,不愁拿不下。

    陆恺时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有个经济学理论,叫做沉没成本,他在苏真真身上耗费的精力太多了,已经容不下失败。

    陈礼青没想太多,告诉他:“真真打算在城里找一份工作,短时间内不打算回去了。”

    陆恺时“啊”了一声,着急道:“她不是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哪能这么快就出来找工作?”

    陈礼青觉得他奇怪,苏真真找不找工作跟他有什么关系?在苏家人眼里,陆恺时已经被“判了死刑”,压根就不可能再跟真真有牵扯。

    真真正好送完记者进来,听见陆恺时问,笑眯眯地说:“陆同志,你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下午如果雨停,我们就送你回上家村大队,你放心,大队已经专门给你改善了住宿条件,现在你可以单独住在以前小学的食堂旁边了。”

    大队的小学离苏家有三公里远,真真已经不怕陆恺时纠缠,却怕他祸害村里其他的女孩。

    “真真——”

    “诶!别叫的这么亲近,”贺南星止住陆恺时的话头,昂起头拿下巴对着他,表示不屑一顾,“陆同志,你要不要让我帮你回忆一下,沪市的未婚妻?”

    苏真真笑道:“陆同志的事情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大家都感动着呢,不知你回城后是不是立刻结婚,有机会可以带嫂子回来看看,上家村也是你奋斗过的地方呀。”

    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未免追着嘲讽引起陆恺时的警惕,苏真真拉住贺南星:“你上回跟我说的物理书,我问遍了医院病友,真有一个老先生手里有,就是这位老先生脾气有点古怪,赶明儿我俩一起登门拜访,能买到最好,不能买借阅几天也很好了。”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两人的互动自然亲密,让陆恺时最为在意的是,苏真真对他的态度比对自己耐心十倍不止。

    陆恺时忍不住酸溜溜地:“这地方还有物理吗?想学物理,首选苏联,再不济也得是沐华大学,不知道这位同志,有没有上大学的名额呀?”

    贺南星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哂笑,他知道了,一颗脆弱的内心是怎样的丑陋,根本对苏真真毫无吸引力,怪不得有天听见她说,自己不可能喜欢陆恺时。

    危机解除,贺南星心情好,不计较陆恺时的酸言酸语,只对真真道:“你安排就好,都听你的。”

    真真把东西收拾好,陆恺时今天要接受采访,所以医院提前把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安排到别处了,真真到301病房跟骨折的大娘告别,顺便把剩下的两个苹果都送给她了,这苹果可甜,陆恺时没那个福气吃。

    一进门就看见大娘脸色有些不虞,真真扫了一眼,没看见那个爱下棋的大爷,估计又是跑到旁边公园去看人下棋了,才惹得大娘生气。

    “大娘,陆同志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要走了,特意来跟您告个别。”

    大娘一见着真真就喜笑颜开,知道她要走,忙道:“哎哟你瞧我这记性,一直忘了问,你爸是不是上家村大队长,叫苏成功的?大娘响锣坳的,家就住在卫生所旁边第一个,大娘看见你就喜欢,越相处越喜欢,你要是经过响锣坳,记得来大娘家里喝杯茶。”

    “知道了大娘,会有机会的。”真真甜甜一笑,笑得人心都要化了,大娘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抓住机会,这么好的孩子错过了,她那个憨儿什么时候能成家哟!

    贺南星一看大娘脸色变化,就知道不好,这几天开窗读书,光华路陈家这一片,都喜欢调侃他,说他上进,说着说着就要把自己的女儿啊侄女啊介绍给她,这托媒的套路都是相似的,他可太熟了。

    “我家有个——”“再耽误就要过午饭了,再去人家家里就不好了,咱们走吧。”大娘还没说出第一句,贺南星就打岔,想叫走苏真真。

    苏真真眯着眼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不出来两人的机锋,笑道:“你还是让大娘把话说完吧。”

    大娘“嗤”了一声,好似在嗔怪贺南星没礼貌,又对真真十分和蔼地说:“我家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今年二十三了,在县里迎宾饭店工作,他啊是坐办公室的,专管采买,工作也算是不错的,你要是还没有中意的对象,不如先跟我家儿子做个朋友,他的朋友很多的,天南海北都有,你俩指定有说不完的话聊。”

    真真还没满十八,不想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但是大娘说得很有分寸,只是交个朋友,并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她也就只能答应下来了。

    一看真真点了头,病房里的两人一个笑开了花,一个阴沉着脸,大娘又把她儿子的名字写给真真,叫陈峰,迎宾饭店是长青县唯一的国营饭店,谁都知道地址,饭店后面还有个高档招待所,能住在那里的都不是小人物,陈峰年纪轻轻就干到了采买的位子,大约也是个能力出众,人情练达的。

    贺南星把拳头攥了又攥,只能安慰自己真真不喜欢大老粗,说不定对方从不看书学习,跟真真也聊不到一块去。

    谁知老太太又说:“对了,我记得你爱看书,迎宾饭店人来人往的,经常有客人遗失书本什么的忘记带走,都是专门存在饭店后院的,我儿子说好多人求着他给把钥匙进去抄书看,你要是有什么找不着的书,就去找他,他准能给你办妥了!”

    真真眼睛一亮,这还真是意外结来的善缘,目前市面上的书太少太少了,她和贺南星还有两个表哥都喜欢看书,而且要是明年真的恢复高考了,他们也得赶紧准备起来。

    “那就先谢谢大娘了,我和朋友今天还有事,就先不陪您聊天了,有缘再会。”

    终于出了医院,真真恍若新生一般,贪婪地嗅着外面新鲜的空气,仿佛要把她完全包裹起来,洗去她身上旧的,陈腐的,有关于陆恺时的,令人痛苦到无法回首的那些剧情。

    贺南星也被真真感染,忽然笑出声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到,真真心中为自己铐上的枷锁,正在一步步脱落。

    两人出了医院往病友许志杰家里去,长青县不算大,柏油马路才铺了几条大的主干道,一路上行道树还没有长起来,但是道路两侧工地还真不少,有的是自己建房,有的是工厂落地,在建厂房和员工宿舍。

    许志杰老先生就是刚刚宣布落地长青县的未来行业龙头省红旗机械厂的工程师,先前开放路到光明路交叉口,这一大片土地都在兴建厂房,都差不多建好了,长青县百姓才知道,红旗机械厂落地的计划三年前就开始了。

    听说厂里不仅有员工宿舍,还有子弟小学、职工医院、食堂、澡堂甚至是电影院,除了原来省里被合并的两个国营厂三百多个老员工举家搬迁过来,剩下的员工一半从大学和专业学校毕业的学生里选,一半要从长青县当地招聘,红旗机械厂的落地,成了长青县最大的新闻,大家都十分期待。

    真真忽然想起件事,十几年后市场经济起来了,这些国营大厂虽然会面临巨大的变革,有些崩溃瓦解,遣散员工,打破了世人眼中的“铁饭碗”,有些被迫转私,员工因为不适应市场化需求而十分痛苦,但是接下来这几年,他们可以说是整个长青县最羡慕的一群人,不仅待遇好赚得多,要是表现突出或者工龄长,还能分到房子。

    比如她爸爸苏成功,就是其中的一员。

    这件事也跟真真有关,书里侧面提过,苏真真嫁到沪市以后,因为父母都是泥腿子,很受公婆看不起,真真写信回家哭诉,苏成功为了给女儿撑腰,偷偷地进城找工作,花了半年时间恶补基础的机械知识,硬生生通过了红旗机械厂的考试,从一个农民变成了工人,只不过他应聘时机械厂正走上坡路,是最辉煌的时候,当时进厂非常困难,苏成功能考进来,完全是靠着一口气,考完就累倒了,后来为了丽丽高考成绩被顶替气到中风也有这件事做伏笔。

    真真望着机械厂大门,陷入了沉思。

    贺南星在她面前挥挥手:“想什么呢?”

    真真抿唇,纠结不已:“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做一件事没有好结局,你会提醒他不要去做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换做别人可能听不懂,可是贺南星就有这种奇怪的能力,他好像天生长着“苏真真牌情绪雷达”,能够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做不做的,我又替他做不了决定,如果因为没有好的结局就不让他去做,做别的就一定会有好的结局吗?能偷走的不是坏结局,而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掌控能力。”

    真真震惊于他对这件事的认知,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知道了全家人的结局,真的就是一件好事吗?改变人生命运的大事真真可以替她们做决定,可是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堆积而成的,每一个细微的差异,都像大洋彼岸的蝴蝶振翅,造成的连锁反应,足以掀动万里之外的风暴。

    她可以告诉爸爸,现在就来应聘,减轻他的负担,也可以告诉爸爸,他不论是农民还是工人,都是自己的靠山,唯独不能,自私地替他决定,放弃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红旗机械厂门卫森严,外人进不去,真真跟门卫讲明来意,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接他们了。

    “苏真真是吧?我爸可稀罕你了,天天念叨,问你什么时候来,他上次阑尾炎手术,我都没空去医院送饭,幸好你把自己的饭让给他——他现在呀,可算揪着我把柄了,天天说我不孝。”许志杰的女儿也是厂里工人,穿着蓝色工衣,戴着白色帽子和黑色套袖,非常干脆利落,接了两人送到家,又回岗位上去了。

    还没进门,真真就听见病友许老的石棋子噼啪作响了,忍俊不禁,果然下一秒,许老就抱着棋盒步伐艰难地走出来,非要跟她大战三百回合。

    真真说:“许老,几天不见,您的棋瘾可是越来越大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下得过您呀?”

    “下不过无所谓,跟你下才好玩,”许志杰摆摆手,“不过你来晚了,我刚听老李说要把家里用不上的书清理掉,卖到废品收购站去。”

    许志杰说的卖书的朋友叫李山清,曾经是省工程大学的教授,后来因工作调动到了机械厂担任总工程师,所在的机械厂又因为合并调整,整体搬迁到长青县,才来到这里。许志杰和李山清共事十几年了,知道老朋友的脾气,他是嫌弃长青县太小,没有施展抱负的空间,书留着也就没什么用了。

    真真是提前知道红旗厂会蒸蒸日上,可现在厂里的这些老员工可不是这么想的,一下子从省国营厂降级,被“发配”到个小县城来,生活质量都下滑了不少,曾经引以为傲的国营厂员工身份,到了这又没人认识,跟当地人也没那么快融合到一块,有些人心里就不舒服了,非要找点事出来。

    李山清就是这样的,孤高傲气,老要撺掇着厂长和书记搬回去,把省里另一个机械厂兼并了,厂房的问题一样能解决。

    许志杰能随遇而安,是因为他快退休了,一家人都在厂里上班,搬到哪不是住,李山清爱人还在大学工作,这一搬闹得两地分居,叫谁放弃工作都不现实,都快奔五十的人了,哪有小年轻的精力,两地奔波?三五个月见不上面,就有了分歧,夫妻闹得很不愉快。

    “没关系,卖到废品收购站也是卖,卖给我也是卖,许老,您给我指条路,我去李总工家里看看。”

    许志杰面露难色:“不是不给你指路,早知道你要来借书的,李山清这个人你不知道,是个爱书如命的,他想卖书不是嫌书占地方,就是跟厂长赌气,你现在去就是触他的霉头。”

    真真说:“不怕,我们跟他好好说,买不到也不强求。”

    “李山清就住隔壁栋,二楼右手第一间,没买到还回到我这,我已经叫珊珊从食堂买饭回来了,别不声不响地跑了啊。”许志杰咳嗽两声,刚做过手术刀口还疼得很,这一动起来又有些不舒服。

    真真跟贺南星找到李山清家里,果然门口已经堆满了旧书,贺南星打眼一看,好多连名字都看不懂的外文书,但从其他中文书的名字来看,都是物理和机械方面的专业书籍,陈礼寿要是看见了,估计都挪不动脚。

    李山清大约四十五岁上下,穿着工装,头发有些花白,厚厚的眼镜片底下是一双锐利的鹰眼,听了真真和贺南星的来意,眉头一皱就要轰人。

    真真笑道:“李老师,您从前是教书育人的先生,我想您也不愿意明珠蒙尘,我们很希望出钱跟您买下这些书。”

    “你们买书做什么?”

    “买书当然是为了学习。”

    李山清冷笑:“你学过外文,看得懂专业物理书?”

    真真摇头:“没学过外文,也看不懂专业物理书,但是我们有心向学,愿意花十二万分的诚意,来向您请教。”

    李山清诧异,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却很讲究,不阿谀不奉承,就能说到他心坎上,眼神柔和下来,指了两张椅子让两人坐。

    “读几年级了?”

    真真说:“初中毕业,没上高中呢。”

    李山清叹气:“这些书你们看不来,至少得上个大学,学了基础理论再来读,我这有几本闲书,送给你吧。”

    真真早知道这里的书不适合自己,并没有抱什么期待,倒是贺南星突然开口:“李老师,这些书能不能麻烦您先保留一些时间,我正在学习语言,我想如果我能看得懂它们,也算不辜负您的苦心收藏。”

    李山清笑道:“我不是打击年轻人,这样吧,这里有一套题目,你拿去做,什么时候做出来一半了,就来找我,我一定把书给你留着。”

    李山清也是就坡下驴,他本来就不想卖书,看见两个爱学习的年轻人,想起自己艰难困苦的求学路,就更舍不得把自己的宝贝卖掉了。他从柜子顶上拿下来个铁皮盒子,掏出一卷试卷,上头写着“东阳大学物理系入学考试”,郑重交给了贺南星。

    “年轻人,好好学,我等着你。”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宋燕子给真真办的手续终于下来了,真真没想到,就是去种地而已,会需要这么多复杂的流程。

    还是大姑父陈胜解释,真真才知道,宋燕子给她安排的,是省一级保密部门的项目,连陈胜这个农科所的普通科员都见不到这个项目上的人,只知道领导这个项目的,是一位业界有名的泰斗。

    真真收拾了东西,正好今天苏成功到县里领集体物资,知道她工作需要保密,爸妈说先把她送到农科所宿舍安顿好,顺便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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