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飞驰的骏马载着身穿锦绣婚服的娇艳少女,在浓重的晚霞里,向烈火熊熊的方向头也不回的奔去。

    如梦初醒的人群如水入油锅,瞬间嘈杂起来,乱作一团。

    身后的动静没有让裴梦欢回头一瞬,她目光熠熠,瞳孔中倒映着冲天的火光,马蹄的奔腾中是咚咚作响的鼓噪胸膛。

    越靠近宫门,热浪扑面越发灼人,往外奔逃的人们神色仓皇,仿佛慢人一步就会被烈火吞噬。

    马蹄在半空高扬,发出嘶鸣,裴梦欢勒住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散落的发丝划出凛冽的弧度。

    她向喧闹的人群扫去,被文武百官团团簇拥在最中心的裴风郁面沉如水,怀中搂着泫然欲泣瑟缩的路文玉,一旁的薛皇后形容狼狈的被宫女们紧紧拉住,她眼睛死死盯着起火的方向,猛然扭头看向路文玉,状若癫狂,声音尖利刺耳:“是你这个贱人害死了我儿!给我偿命!”

    一团混乱中,裴梦欢只见皇城守卫李从关隔着重重人影,冲她几不可微的点点头,她放下心来,深呼吸一口气,提起裙摆,“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出现让所有人都诧异万分,唯有薛皇后,一下扑到了她的怀里,哀声痛哭,“归野他…他还在里面!”

    裴梦欢搂着薛皇后轻声安抚,抬眼看向了处在火海中的东宫,那里无数的宫人侍卫奔走,在火海的最深处,似乎有人影晃动。

    “吵什么!已经有人进去救人了,别咒他!”裴风郁面色紧绷,冷声呵斥。

    薛皇后收了声,怨毒的目光看向路文玉,路文玉往裴风郁的怀里缩了缩,咬唇不说话。

    众人一同沉默下来,不远处的宫殿被火舌吞没坍塌,发出的轰然声响,让人心惊胆战。

    裴梦欢袖摆下长长的指甲刺破手心,几乎用了毕生的虔诚在心中对着神明祈祷,“望上苍佑我。”她心中默念。

    “出来了出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周将军他出来了!”

    火光中,有个人影逐渐出现,他肩上扛了一个人,手中还拎着一个,脚步踉跄,步履蹒跚走了出来。

    裴梦欢脚步微动,而后硬生生止住。

    一旁的人赶忙上前去迎,有人认出他肩上那人的布料是裴归野的,欣喜若狂,“太子殿下被救出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被悬了很久的心,猛然落了地,有些老臣,当场失态的哭了起来,抹着眼角,连声念叨着:“太好了。”

    周燃星此刻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白净的地方,原先大红色的锦衣被熏成了灰黑色的破布烂衫,他呛咳几下,喘着粗气将手里拎着的人甩在地上。

    那人身形瘦小,形容猥琐,此刻被周燃星扔在地上,登时害怕的匍匐在地,连样貌都没让人看清。

    但是此刻人们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只当是顺手救的一个被火吓到的宫人,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周燃星肩上的人那里。

    周燃星将肩上的人小心翼翼放下来,接过手帕,珍重的擦拭着他已被大火烧到面目全非的脸。

    光是这一幕,就已经让一些人心中升起了不好的猜测。

    直到周燃星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哑着嗓子道:“臣护驾不力,太子殿下,崩!”包裹着侥幸的泡沫这才碎掉,尘烟弥漫,烧焦的气味伴着热浪裹挟而来,大云闪烁的明珠,坠落在赤红的火焰里。

    在薛皇后哀恸的哭喊声中,无数的人们纷纷偏过脸去,红了眼眶。

    经过几个时辰的努力,将东宫燃烧殆尽的火终于灭了,人们心中的火,却渐渐燃了起来,并且愈演愈烈。

    “这个人行迹鬼祟,臣在东宫后门发现了他。”周燃星指着跪在地上的人说完这句话后,便晕了过去。

    此刻那人匍匐在大殿中间,抖若筛糠,汗如雨下。

    四周站着整个百官,无一不恨不得上前踹他几脚。

    “奴…奴…”那人干涩着嘴唇,颤着声结结巴巴,脑子里疯狂的思索对策,他余光瞥到靠着帝王胸膛的路文玉向他看来,那目光冰冷刺骨,里面含着不言而喻的警告,他明白了,闭眼道:“奴先前犯了错被太子殿下责罚,因此怀恨在心,知道今日东宫守卫薄弱,这才偷溜进去,奴原本只想烧掉柴房以作报复,如今犯下滔天大祸,奴死不足惜。”

    “一派胡言!”一白胡子老头跳出来,指着他厉声骂道:“归野他从不恃强凌弱!”

    老头是翰林院首、太子太傅柏翰音,如今双目赤红,苍苍白发像是一丛枯草,呼吸急促,无以复加的哀痛让他杵着拐杖的手颤个不停。

    “奴没说谎,之前太子殿下确实命人杖责奴三十军棍。”

    “竖子安敢!”柏翰音用拐杖重重的捶向地面,呵斥完这句,便怒极攻心的晕了过去。

    裴梦欢见一群人扶住了柏翰音,这才把视线移向了那人身上。

    “你姓甚名谁,哪个宫的,这威力巨大的炸药你又是从哪里获得的?”她一句接一句的问,语气称不上严厉,却直将那人逼的面色惨白。

    “奴…奴叫…”

    “本宫劝你实话实说,如今全宫贵人皆在此,满朝文武更是在这里看着,大把的人可以将你的底细查个底朝天,那点歪脑筋还是不要动的好。”裴梦欢淡淡道。

    “奴叫于中,是…”他咽了口唾沫,“是四殿下宫中的人,炸药是奴私自偷出来的。”

    “放肆!”路文玉将手中的茶盏摔到他旁边,碎瓷炸裂,“大胆奴才竟敢背主行事!”

    “这种威力的炸药,可不是你一个奴才就能随随便便偷出来,当皇城守卫吃干饭的么?”裴梦欢冷冷道。

    于中眼中划过一丝茫然,确实按照计划,只是点一下微不足道的火折子,丢进柴房就好了,并没有如今这么声势浩大的爆炸。

    路文玉闻言,眼中划过薄怒,她极快的转身拉上裴风郁的手,“宸玉不会做这种事的。”恳切的语气在触及裴风郁审慎的目光时,失去了底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意识到,这样的目光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不信任和怀疑,她慌乱了,提高声音道:“绝对不会是宸玉的!”过于尖利的声音环绕在殿内,路文玉僵硬一瞬。

    “母妃!”裴梦欢平静出声,提醒着她的失态。

    “臣请彻查此事!”是谁先开口,先跪倒的,开了这个口子,越来越多的人跪下,说道“臣等请彻查此事!”海啸似的声浪一波波激荡在殿内,气势惊人。

    裴梦欢冷眼看着裴风郁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郁和难堪,心中愉悦极了,不是要遮掩吗?不是要掩盖吗?不是偏心到什么都能装作看不见吗?她倒要看看,在这么多双眼睛下,他究竟还能不能做到和之前一样偏心。光是这么想想,一种畅快顺着脊骨蔓延,她赶忙低下头来,免得嘴角的弧度过于格格不入。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无声的较量中,裴风郁终松了口,这一天,以满城的花灯彩耀开启,以三司会审的彻夜烛光结束。

    裴梦欢自顾自回了公主府,吩咐下人准备守丧的东西,却在府前看到了被她早就抛之脑后的人。

    却明珠穿着一身喜服,站在石狮子旁,见裴梦欢回来,他道:“我们的婚事……”

    裴梦欢站定,挑眉,“我劝王子还是快些离开大云为好,不然可能天亮就走不了了。”

    却明珠苦笑一声,“你果然知道,我就说,你怎么突然会答应嫁给我。”

    裴梦欢不接话,绕过他准备进府。

    “如果我不和他做交易,可不可能…”

    “不可能。”裴梦欢打断他,转身直视他的目光,女子分明娇小玲珑,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直视他的时候,气势却毫不输人,他听见她说道:“我大云,寸土不让。”

    留给他的是她毫不留恋的背影,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感受到血脉贲张,可是理智告诉他现在必须要走了,于是门前的侍卫看到却明珠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而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会再见的,我的花朵。”却明珠在风中笑道。

    整个皇城都乱成了一锅粥,裴梦欢却不紧不慢的卸下戴了一天的饰品,沐完浴坐在烛火旁,昏黄的光映在她不施脂粉的面上,朦胧而美丽,一封又一封信定点送到她手上,然后烛火的火焰便高涨起来。

    她点着手中最新一封信,嗤笑了一声,“把李阁老逼得都要撞柱死柬了,啧,真是我的好父皇。”她抬头吩咐道:“添把火,给未央宫那边递递消息,他们也别闲着,再派几个御医在那里守着,别真让他们气出个好歹来。”

    又一人进来,道:“周将军说一切都安排好了。”

    裴梦欢起身看向窗外,天色浓稠黝黑,伸手不见五指,是个能够掩盖一切的好夜色,推开窗,她笑了笑,在心中无声道:“一路走好,皇兄。”

    隔日,在所有人的关注下,三司会审的折子呈了上去,吵了一整夜的养心殿也有了动静。

    诏曰:四皇子裴宸玉谋害太子,残害人命,毁坏宫阙,人证物证俱全,贬庶人,看守皇陵终身不得出。

    举国哗然,但无论是怎样令人瞠目结舌或痛彻心扉,日子还得向前过,过完头七,守丧三月后,整个朝野都面临一个新的问题,下一任储君,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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