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渊再次见到江镜弦时是在柊诺的医务室里。

    他低顺着眉，安静地任凭这位医师上着药，一声也不哼，唯有他苍白的唇色和额头上的冷汗能看出些许端倪。

    这其实对他来说不太容易。

    虞渊了解他，江镜弦是个很怕疼的人，一点点小的划伤都能疼个好几天。但偏偏这货又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再疼也只会硬生生忍。

    所以江镜弦替风世宁挡下那一击后，虞渊还是挺佩服他的。明明是那么怕疼的人，却能在风世宁面前表现得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能谈笑风生。

    “尽管是未成年的独角蜂，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性。你这种行为太冒险了。”年轻的医师面无表情地对江镜弦说道，柊诺，这是这位医师的名字。

    其实说起来柊诺也并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生，据说她没来南方基地之前，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这位原先是中央的科研人员，在北方基地研究些与神启有关的方向，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得罪了哪方权贵，突然就被贬谪到南方基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当医生来了，可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明珠蒙尘。

    后来污染区域逐渐扩大，人才紧缺，北方基地也动了召回的意思，可柊诺始终也没答应，说是就留在南方基地，不会走了。

    当然，这些都是传闻，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可柊诺刚到基地时，也凭借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赢得了南方基地不少人的尊重与敬畏。

    虞渊看着她，除开那些让人生畏的传闻，柊诺本人也不是好接近的性格。她有着一头漂亮的绿色头发和一双翠绿的眼眸——即使在末世中也是很少见的颜色。五官英气，偏偏她又不爱笑，总是一副冷冷的表情，生人勿近的样子。

    说来也有趣，在她刚入基地不久时，还常听到会有大人以“再不学习就让柊诺医生来把你抓走”来吓唬小孩。对于这个冷冰冰的大人，孩子们往往是惧怕的。

    冷静，不苟言笑，严谨认真——这是基地大多数对柊诺的印象。这位医生从来只把自己包裹在白大褂里，基本上看不到她穿其他的衣服。在人们的记忆中，她永远都在工作，永远面无表情，永远忙碌，永远不知疲倦。

    就好像永远不会累的机器人一般，所有私人的生活都被剥夺干净了。

    所以，日子一长，人们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渐渐地也就忽略了她。柊诺也从一开始的备受瞩目，逐渐变得没什么存在感。毕竟，一个冷冰冰跟木头似的人，哪有神启者之间的八卦新闻有趣呢？

    但柊诺本人对此却好像乐见其成。

    是个奇怪的人，虞渊心想，但这南方基地的怪人怪事都不少，这倒也不足为奇。

    “好了，这几天伤口不要沾水，三天来换一次药。”柊诺给江镜弦包扎好后，开了个药方给他，全程没什么表情。

    江镜弦倒是挺满意的，要是面对过于热烈的人，他反而会不自在，在弄完这一切后，他看向虞渊，眉眼弯弯：“你怎么来了？”

    “来催你回去写行动报告而已。”

    “连伤患都不放过，你可真残忍，就不能自己写吗？”

    “这是两码事，写报告可是之前你自己承诺过的。”

    虞渊冷哼一声，要不是某人亲口承诺过回来以后报告全包，责任全担，她才懒得跟这人玩种家家酒的演戏游戏。

    “好吧好吧。”江镜弦耸耸肩，和虞渊一起离开了医务室。

    出了门，医务室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才消散了些。都这个时代了，南方基地还用这传统的消毒方法，舍不得拨经费购置些高级的医疗器械，也难怪厉害点儿的神启者都跑光了。

    江镜弦嘀咕着，为自己家基地的未来小小地担忧了一把。

    “所以——进展如何？”

    虞渊问道，江镜弦从方才的思绪中抽回神，应道：“还算顺利，从表现上来看，他已经基本上信任我了。我这伤也没算白受。”

    这倒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江镜弦向来擅长通过伪装和掩饰来获取他人信任。

    虞渊看着江镜弦，他还戴着那副金丝眼镜，笑得温柔，浑身的打扮给他添了一分书卷气——根据暮天性格侧写，这是最能打动风世宁的“人设”。

    风世宁为什么会偏好这样的人尚未可知，也许是因为曾经的亲友，或许是因为某段特殊的感情，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江镜弦来说，他可以利用风世宁的执念，接近他，复刻他所在意的那个人，从而骗取他的信任。

    「获得一个人的信任需要有三步……」

    不知怎的，虞渊突然想起来江镜弦在某次活动中对她说过的话。

    「第一步，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江镜弦投其所好，扮演了风世宁所喜欢的人设，出现在他面前。

    「第二步，制造冲突，表示善意。」

    所以江镜弦让虞渊作对照，在一个“对普通人抱有敌意的招人讨厌的异能者”的映照下，他的所作所为，也就会顺利合理得多。

    之后的兽潮袭击虽然是意外情况，但也能利用。江镜弦舍身保护，让风世宁对他心存愧疚，从而让他卸下心防。然后再找个理由设置他与虞渊的冲突，让虞渊离场。一方面是制造独处的空间，为后续的交心作准备。另一方面，在冲突中维护风世宁，也是另一种“刷好感”的办法。

    “至于理由的话……普通人和神启者的矛盾怎么样？”

    虞渊还记得那时候的江镜弦转动着手中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三言两语就制订好了未来的剧本：“当他自己推理出‘南方基地普通人和神启者矛盾突出’这个结论后，也就会自动为你的行为作出解释了。”

    “就算这其间有诸多的不合理，他也会自己说服自己。”

    「第三，适当的示弱会让人心软。」

    无论是先前的受伤，还是之后交谈中流露出的脆弱，都是示弱的表现。适当地显露出脆弱的一面，拉进与对方的距离。让自己从高高在上，转变为烟火里的平凡人。

    他并不需要成为风世宁憧憬的救世主，成为高不可攀的存在，相反，他要成为一个风世宁可以知心、信任的朋友。

    而人们很难信任自己无法掌控的人，却往往会对处于弱势的人有种天生的同情，就是这一点点的同情，给了他可乘之机。

    要想使“江镜弦”这个形象鲜活起来，就要让别人了解他——比如安排一些不易察觉的小习惯或者口头禅什么的。所以，江镜弦选择了“逃避话题的时候会摸头发”这个动作。

    他费了这么大功夫，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风世宁的信任。

    所有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只是……

    虞渊磨着牙，对某人安排的剧本有些不满。

    为什么偏偏是她去扮演那个“恶人”？

    “抱歉啦，这也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嘛。”

    似乎是看出了虞渊内心的想法，江镜弦笑着道歉道。

    “看在我也为此而受伤的份上，原谅我吧。”

    “毕竟是暮天给的任务啊。”

    听了这话，虞渊轻笑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她看着江镜弦拿出设备填写报告的样子，很专注，很认真，如果末世没有发生，他应该会是很适合做科研的那一类。

    “所以，姓风的那个小子，是留在前线还是后援？”

    “看暮天的样子，应当是前线了，将来应该会安排跟我们一起行动。”

    这对虞渊他们来说是个挑战，带普通人出任务的危险性会大大提高，这也是为什么此前基地并不允许普通人加入前线的原因。但风世宁来的时机很巧，几天前，上面才下发了一则允许无神启者参与前线作战的通知。

    实在是……有些太巧了。

    巧到，让她几乎以为，这是则为风世宁量身定制的法案。

    暮天甚至专门给她和江镜弦下达任务，就为了能够把风世宁拉入基地，这个任务绕过了基地的系统，没什么人知道。虽然他本人的解释是，风世宁的父母对他有救命之恩，因此说什么也要把他接来好好照顾，再加上这是私人委托，不便从官方的系统上走。在她看来，这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虽然不知道暮天到底有什么目的，但她也并不打算追究。

    来到南方基地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柊诺是这样，江镜弦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她最大的善意，也就是希望那孩子能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意识到自己的困境。

    因此，无论暮天想要对风世宁做什么，对他欺骗也好，愚弄也罢，都跟她没有关系，她没必要管。

    毕竟——

    这无关于她要找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