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瓒(上)

    三人刚一下船,就听见一个声音自高处传来:

    “好久不见了,卫绮怀。”

    这是崔瓒来了。

    ……这时候跑,应该也来不及了吧。

    卫绮怀正寻思着对付老冤家的法子,不想燕春梧拉了拉她的衣袖,发出夸张至极的吸气声:“卫姐姐,你看!”

    卫绮怀顺着她的目光遥遥望去,看见一座四四方方的擂台,正悬浮在半空之中。

    擂台上立着一座木塔,木塔之顶开了一朵碧玉莲花。

    乍一看过去,还真有几分仙人之姿。

    不过,那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就站在这莲花上,身着玉一般的青色,一袭箭袖轻袍,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这实在是很别开生面的出场方式。

    ——如果擂台两侧的红幡没有上书“卫绮怀与我再战一次”这振聋发聩的九个烫金大字就更好了。

    高台之下,挤着一群乌压压的百姓,正放眼打量着从擂台对面的大船上走下来的三个人,众说纷纭。

    虽说时至今日,对百姓而言,修士已经不难见到,但看惯了这些神仙修士高高在上超凡脱俗的风姿,乍然来了个街头约架的,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哟,来了来了!”

    “是这三个人里的哪一个啊?”

    “哎,几位乡亲,容我打听打听,这是寻仇还是怎么——”

    卫绮怀静了静,拔腿就跑。

    燕春梧也没怎么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下意识就要伸手拉她,谁知拉了个空,转头一瞧,人竟已窜出三丈远了。

    她正跑着,不料一道剑光当头劈下,生生截断了她的去路。

    来人道:“卫绮怀,你往哪里去?”

    如此抑扬顿挫的八个字,如六月飞雪劈头浇上,卫绮怀止住了脚步。

    一见到正主确定了,围观群众立刻轰动起来:

    “就是这个啊!”

    “原来是位姑娘!摆出这般架势,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大小姐教训情郎呢!”

    “你识不识字啊,这上面写的是要约架!教训夫郎也值得闹出这么大的阵势么?”

    “惭愧惭愧,还是仙师们的花样多啊!”

    “哎呀!我听过这位仙子的名字,是问剑山的高徒!”

    “是那位卫大小姐吧?我也听说过!不想今日瞧见了!”

    “原来是问剑山的仙子,怪不得请出这么大的场面。只是这摆擂之人应当也是位仙门名士,为何这卫仙子偏就要跑呢?”

    卫绮怀:“……”

    有人大马路上扯横幅跟你约架你也跑!

    那厢崔瓒轻轻巧巧从莲花顶跳了下来,长剑出鞘,直指卫绮怀。

    她抬起下巴,目光朝那擂台两侧招展的红幡一甩,干脆利落地示意:

    “可看见了?”

    “巧了,”卫绮怀摇头,“我不识字。”

    “……”崔瓒额头青筋跳了跳,提剑便上,“那就少说废话,直接打罢。”

    好家伙,竟然连流程都不走了?!

    “不打!”卫绮怀可拉不下面子在这么多人面前进行才艺表演,连忙占据道德高地,强行唤起对手未泯的公德心,“你大小姐做派怎么又来了!这是公共场合!”

    她说话,崔瓒是必须要反唇相讥的:

    “我又没伤人!你才是大小姐!”

    卫绮怀点头应了:“我确实是大小姐啊!”

    身后看热闹的燕春梧十分捧场地鼓掌,还混在人群里叫了两声好。

    谢凌屿欲言又止。

    崔瓒面对这番胡搅蛮缠,张口结舌,气极反笑,终于不再说话,一剑扫去,专心打她的架了。

    亲眼见到天上的神仙修士上演这么接地气儿的全武行,围观群众也乐意得紧,有些人不知道操的什么心,还很热切地问躲闪之中的卫绮怀:

    “这位仙子姐姐,你和那位是结了什么仇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

    这可是源远流长了!

    和钟如星不同,崔瓒平素里待卫绮怀,更像是“对手”而非“对头”。

    对手,自然是一见面就要打的。

    卫绮怀有苦难言,低头一瞧,直道不得了,崔瓒闹出的动静当真不小,连六七岁的小孩子都赶来看热闹了。

    这小女孩的母亲连忙把自家孩子拉回来,连连赔礼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仙子莫怪!”

    卫绮怀再一回头,只见一道疾影落在眼前,才发现崔瓒竟已舍弃了擂台,连基本的仪式感都不顾了,连忙回身迎难而上,一面出剑相抵,一面飞身腾越,立在擂台。

    她的身手格外漂亮,行云流水,轻盈有力,两人剑气又各有分寸,如急风破空,在半空中碰撞出一片淡碧色光华,与飘扬在擂台上方的红幡组成了一道异常和谐的风景。

    众人喝彩之际,卫绮怀剑尖指地,笑道:

    “崔瓒,来这打。”

    崔瓒横她一眼:“反复无常非君子!怎么现在又跟我打了?”

    卫绮怀慢吞吞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崔瓒不以为然:“我可没见你有何不为的。”

    卫绮怀要回答的时候崔瓒剑光已至,她折身一避,不紧不慢道:“比如,我就不在闹市打架。”

    “你在指桑骂槐?”崔瓒嗤笑。

    这么明显的嘲讽,她自然听出来了。

    卫绮怀:“何必指桑,我这不是当面骂你吗——妨碍道路交通,你扪心自问,你缺不缺德?”

    崔瓒才不是个能被道德绑架的人,听了这话后居然直接转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扬声向围观群众道:“来,诸位乡亲们,告诉她——这饭庄方圆十里的地,都是谁包下来的?”

    得到了百姓的肯定后,卫绮怀傻眼了。

    定睛一瞧,果不其然,不远处竟真有一家饭庄伫立在街口,还摆了几座茶棚用来供人歇脚。

    她包下来了?

    这、这地方不算公共区域吗?为什么竟然可以出租啊?!

    租也就罢了!谁家出租地皮的竟舍得让她们上演全武行啊!

    心真宽啊!

    “所以。”崔瓒扳回一局,施施然转向卫绮怀,说完了下半句,“你到我这儿,你该交入场费。”

    围观的燕春梧:“……哇,有钱真好。”

    谢凌屿欲言又止。

    “原来你不是来找我打架的,而是来打劫的。”擂台上,卫绮怀很真诚跟对方商量,“那我交个过路费,不打了,行吗?”

    “当然——”崔瓒俯冲下来,带着快意的笑,“不能!”

    她横眉念出一道剑诀,手中剑锋倏地向卫绮怀扫去,于擂台中央泼出一片盈盈碧色,令人眼花缭乱,围观众人只觉得眼前竹影簌簌,仿佛身处夜雨之中颠簸不定的幽林,旋即又见这翠色中霍然掀起一道皎皎银光,似电光雷影,还似狂风乱舞,霎时搅乱了局势。

    不过,也仅仅是搅乱了而已。

    雪白剑光在这处一亮,崔瓒的碧色剑锋立刻不依不饶缠了过去,却不想那剑光在下一刻又出现在她左侧五步处,并没有与她正面对上。

    崔瓒一面持剑掠去,一面骂道:“卫绮怀!好好打!耍什么藏头露尾的障眼法?你对得起你的剑么?!”

    “那个不是障眼法。”卫绮怀的声音在她耳后静静响起,“这个才是障眼法。”

    崔瓒忽觉剑势落空,登时反应过来:“你偷袭!卑鄙!”

    伴随着一声铮然剑啸,擂台上的重重碧影中冲出一道雪光。

    再仰头一看,卫绮怀已经御剑腾空,凌云几步,掠在了木塔的莲花顶上。

    崔瓒疾飞而去,纵剑一刺,被卫绮怀提剑格挡于身前。

    就在此时,她看清了面前这位可恶的对手另一只手举起来的东西。

    “不用打了。”

    一只青蓝色的剑穗,尾端穿着一枚玉坠,正挂在卫绮怀指尖。

    “又是我赢了。”

    “你就没输过。”崔瓒冷了脸。

    卫绮怀挑了挑眉,回之一笑。

    虽然崔瓒这人难缠,可她诚实啊。

    “只是这次,你不算赢。”崔瓒又说,“这次是你偷袭得来的。”

    “……习武之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卫绮怀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更何况,前几次赢你,也是靠偷袭来的,只不过当时使了巧劲儿没教你发现,今日浑水摸鱼,一不留神,扯的力气大了些而已。”

    “浑水摸鱼算什么真本事!”崔瓒面色更寒,“那就再战一回!”

    “不打!”卫绮怀叫道,“以前说好了拿到这坠子便休战的!你怎的说话不算话?!”

    崔瓒对此嗤之以鼻:“你言而无信的次数不比我少。”

    嘿,她还承认自己言而无信了。

    不仅承认了,还要倒打一耙呢。

    卫绮怀正要忿忿,却忽然想起来崔晏身上发生的意外,忙道:“一决胜负这事且放一放,你堂兄方才受了些伤,你先去看看。”

    “堂兄?”崔瓒没料到她忽然换了话题,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哪个堂兄?”

    卫绮怀无言以对:“……你仔细想想,你大伯母还有第二个孩子么?我说的自然是阿晏了。”

    “崔晏好端端的,能受什么伤?你这又要耍什么花招?”崔瓒不信,还顺便嘲讽道,“你次次拿他搪塞我,我可见我哪次上当了?”

    “没开玩笑。”卫绮怀为竹马浅薄的亲情缘分掬了一把辛酸泪,“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崔瓒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望着人群中的某处方向,冷嗤一声:“两位,热闹看了半天,可看够了?”

    “咦,两位?”燕春梧没想到一个自己作为一个幸运观众竟然还有上台互动的机会,兴冲冲地指着自己,问谢凌屿,“我吗?这是问我们吗?”

    “燕道友稍安勿躁——”

    谢凌屿喊住了她,方才脸上那一直欲言又止的纠结神色终于在此时彻底散去。

    她松了一口气,目光慢慢移向人群的某个角落:“我想,这‘二位’说的应当是钟师姐……和那位慕家少主。”

    她话犹未落,只见那红幡忽地无风自动,好似空气中起了层层涟漪。

    钟如星撤去了匿影术,与慕展眉现出身形,一道落在那擂台上。

    台下观众看见这两人骤然从天而降,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崔瓒却对这窥视者没什么好脾气,哂道:“拿匿影术来看戏?钟家少主好生大方,想看戏直说就是,何必鬼鬼祟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偷师之徒呢。”

    钟如星不形于色,淡淡回敬道:“足下这出好戏倒是演得不错,不知要几两赏钱?”

    正如敌人的敌人并不总是朋友那样,崔瓒与卫绮怀不对付的同时,与钟如星也合不来。

    那厢卫绮怀见到慕展眉就高兴多了。

    她飞快跳下木塔:“阿慕,好端端的,你在这里偷看做什么?”

    慕展眉举臂,熟门熟路地与她勾肩搭背,笑着争辩了一句:“哎,这可不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我不过是被人‘请’过来,多看了一会儿而已。”

    意有所指。

    卫绮怀瞄了钟如星一眼:“偷看别人打架,当真体面啊,表妹。”

    “当街论剑,难道你们就很体面吗。你以为我为何要隐匿身形?”钟如星语带讥诮,相当顺口地念出那九个大字,“‘卫绮怀与我再战一次’,嗯?”

    卫绮怀:“……”挑事儿的是崔瓒,为什么社死的是我!

    慕展眉在她耳边闷闷地笑。

    “卫姐姐。”燕春梧和谢凌屿适时地走上前来打圆场,“天门墟的那位吕师姐方才传信,说她在秦家别苑等我们,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

    “两位是?”崔瓒看着来人,转向卫绮怀,很客气又很不客气地问,“卫姐姐,介绍一下?”

    卫绮怀觉得她不客气,是因为这家伙社交毫无障碍,简直是一点儿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这般自然而然的姿态,让本来绞尽脑汁斟酌如何跟她打招呼的燕春梧被当场吓在了原地。

    说她客气则是因为……

    知道叫姐,还真就怪客气的。

    ——虽然她叫起这三个字的语气,令卫绮怀毛骨悚然的程度不亚于钟如星阴阳怪气地称呼她表姐。

    卫绮怀简单介绍了一下两方,燕春梧却在听见崔瓒是宸阳殿门下弟子后,迟疑地侧头看了她一眼,慎之又慎地使用了传音:

    “卫姐姐,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了?”

    “这里有一个设定和我写的是不一样的……她是聂祈的师妹,是吧。”

    “是啊。”

    “也是崔晏的堂妹……没错吧?”

    卫绮怀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鉴于崔瓒同时认识崔晏和聂祈。燕春梧怀疑她“养替身”这事被崔瓒捅出去。

    卫绮怀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等等,我本来就没把他们任何一个看作替身,你先别替我焦虑。”

    燕春梧默默望向她,神色复杂,既有“你再继续狡辩”的真心质疑,也有“我信你又如何可他们未必信你”的无端怜悯。

    卫绮怀被她这样瞧得气不打一处来,正色直言:“第一,我不心虚,一个人同时认识两个相貌相似的人,并不是什么小概率事件。第二,你不知道,崔瓒有点脸盲——我不知道她是脸盲,还是单纯的目中无人,但总归是不在意这些皮囊琐事的。”

    说到这里,卫绮怀隐去了一句话。

    崔瓒身上有一个优点尤其令她钦佩,那就是绝不八卦。

    即便卫绮怀真养了谁的替身,哪怕事关自家堂兄,崔瓒也能照样无动于衷,绝不打听一个字儿。

    虽然卫绮怀也说不准这是由于这人天生对他人感情不敏感,还是她太过自负、完全不关注外物——但在这个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的世界,有一个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实在称得上是一个慰藉。

    “阿怀。”慕展眉忽然叫了她一声,冲她眨眨眼,笑容狡黠,“瞧瞧那是谁来了。”

    卫绮怀不明所以,正打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在此时,耳边听见了燕春梧的传音:

    “哎呀!卫姐姐!我不是故意乌鸦嘴的!”

    她抬眸一瞧,发现秦绍衣、崔晏与聂祈一并走了过来。

    虽然三人看着生分得很,但是都是世家名门之后,各自以礼相待,相安无事,所以倒也还算和谐。

    其中崔聂二人容貌尤其相当,堪称赏心悦目。

    这般和谐,就显得唯一的不和谐脱颖而出。

    ——那是崔瓒纳闷时的自言自语:

    “奇了,聂师兄缘何与我堂兄长得这般相像?”

    聂祈本在笑着与她们打招呼,猝不及防听见这句,唇边笑意不由一滞,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崔晏的脸。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不太妙……

    他想。

    卫绮怀余光觑见他神色变化,脚趾扣地,却实在无言以对。

    不太妙……

    她想。

    至于崔晏,他现如今谁也不认得,第一眼自然是先望向唯一的熟人、与他青梅竹马的卫绮怀。

    然而就是这一眼,正巧与她看向聂祈时的视线交错而过。

    他怔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唯有秦绍衣面不改色,从容笑道:“好巧,既然诸位都在,那不妨一同去我族中别苑做客,也好叫秦某一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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