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二)

    没有人看见那只箭是如何发出、又是如何取得他性命的。

    众甲兵只觉一道白茫茫雪雾轰然天降,眼花缭乱之际,又见一点寒芒破雾而出,伴随着破空之声,袭面而来。

    直到耳边那人的高谈阔论戛然而止,一蓬血花浇了他们满脸满身,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声微不可察的响声,那道晶莹凌厉的寒芒,竟来自这样一支夺命箭!

    谁人有这样神出鬼没的身法?!谁人有这样百步穿杨的箭术?!

    鲜血洇进土地里,腥臭的烂肉化作花肥。

    而这片月色笼罩的山林,此刻寂静如初,花开如昨,安宁得一如既往,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意识到密林之中隐藏着这样一个鬼魅般狡猾而高明的劲敌,领兵之人方寸大乱,在继续前进和回去搬救兵这两个选择之中,他咬着牙发号施令,选了第三条路:“都去找!给我把这一带的林子仔仔细细地找一遍!一块石头一棵树也不要放过!”

    甲兵们收到命令,原地四散,动作却磨蹭起来:

    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有一支箭像方才那样,从某个刁钻的角度飞过来,轻而易举地收割谁的性命。

    心有不满,他们低声抱怨了几句,戒备起来,不情不愿四处张望着。

    偶尔有人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瞥见一丝风吹草动,便忍不住张口叫住远处他的同伴:“……等等,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从你身后跳过去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

    “可我觉得,好像是个人影……”

    “别说傻话了,要真是那杀手,还能让你我跑了?”他的同伴心不在焉,“你瞧见的,许是狸子吧,或是野兔。”

    显然,他没能留意那道不自然的、有意停驻在他身后的风。

    “真有意思。”卫绮怀在林间梢头轻身遁走,直到望见海面上的杜家小船远去无踪后,才收起了手中蓄势待发的长弓,“那些人中,有人能瞧见我,有人却瞧不见我。”

    她饶有兴致地问:“系统,你说这是为什么?”

    也许是涉及保密剧情,系统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相当冷静地提示道:【您先前还记得那条规矩,为何方才又将其弃之不顾?】

    “哪个?”

    【修士不得无故杀伤寻常凡人,有违此道者,天道堕其道行、损其气运、折其寿数。】

    “哦,你说这个啊。我这也算无故杀伤吗?”

    【大道无情。】系统兢兢业业地说明道,【无论如何,在未能涉及自身安危时,修士都不应插手凡人因果。】

    卫绮怀没有正面回应它,只道:“大道无情,运行日月……虽然我知道天道这东西也不过就是一代又一代的修士试探出来的无形‘规则’。可这规则真的存在吗?”

    “倘若天道真是希望人人平等,便应该令这天下没有仙魔之别、阶级之分。倘若天道真是希望世间公平正义长存,便该使这天下因果有报应,善恶有轮回。”

    可是修士杀人,竟然不用以命抵命,仅是折些道行气运就能了事。

    可见众生性命并不等价。

    【众生皆苦。】

    【人命无价,何来等价之说。】

    系统一板一眼道。

    卫绮怀却偏要唱反调:“天道不许修士插手凡人因果,可是系统,你告诉我,这冥冥之中,当真有因果报应、当真有不变的宿命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卫绮怀一直觉得,在这个时代,天道是个十分不可言喻的东西。

    有人说它是荒古众神共同缔造的天地“规则”,有人说它是冥冥之中自然存在的、约束众生制衡万物的定法。

    小时候她刚听到这种不成文的说法时还被唬住,可后来她便发现,她从未听说过哪个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的魔修被天道一个雷劫劈死要他以命相抵,也没见过哪个活得久的老不死手上没沾过半点儿别人的血。

    是他们杀的人都罪有应得,还是他们本就命硬?

    祸害遗千年,天道当真折过他们的寿数吗?

    如此来看,天道的规矩,管不住人。

    难怪如今妖异横行。

    ——天道管不住人,便找来制衡之法,令妖邪出世。

    它待万物一视同仁,皆为刍狗。

    【……宿主。】系统慢吞吞地制止了她满腹的狂言妄语,克制而谨慎道,【在力所不能及之时,请勿试图挑战天道的权威。】

    啧,她也就在心里随便想想而已。

    不知系统是无法理解她的牢骚,还是有意忽略,只紧抓着字眼儿重复强调道:【宿主,您不怕今日之举,折损您的修为吗?】

    “你很在意我的修为?”

    【杀孽太重,易生魔障,更易影响气运。】系统说,【譬如,加重您身上的恶毒女配buff。】

    原来还是为了这个buff。

    卫绮怀嘁了一声。

    系统不再说话。

    她却笑了笑:“哎,系统,先别走,让我确定一件事情再说。”

    【?】

    “你刚才说,我确实是杀了他,对吧?”

    “这就意味着,他是真实存在的,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系统默不作声,却无法阻止触摸到了一丝真相的卫绮怀的继续追问:

    “那这就不是幻境。我现如今究竟是身在何处?”

    “是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境,”她字斟句酌地质问着,“还是——六百年前的真实时空?”

    【……】

    系统的声音在很久以后才渐渐响起,朦胧得像是被罩上了一层掩人耳目的薄纱:

    【宿主既已得知,又何必再问。】

    她猜对了!

    这里不是她先前推测的、另一个蜃母设下的幻境,而是另一重时空。

    怪不得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真实。

    卫绮怀深吸了一口气。

    ……嗯,不错,她穿越了。

    她一个穿越的,又穿越了。

    是什么让她穿越的?是什么东西让她在两个时空穿梭?

    是十方大阵?

    卫绮怀感觉自己太阳穴不安分地跳了跳,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系统,你这时候倒是给我坦率了,给我发布任务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第一次进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迷糊也就算了,你倒好,拿一堆乱七八糟的任务难为我不说,还隐瞒这种重要信息!”

    回答她的还是那熟悉至极、刻板至极的八个字。

    【数据保密,无可奉告。】

    卫绮怀冷声道:“按照原著剧情的话,我有朝一日必将死亡,这你也要保密吗?”

    【当然不会。】这次系统回答得异常迅速。

    得到这个答案的卫绮怀本应该感到稍许的心安,然后见好就收,可她素来不是个乐观主义者,于是她提出了另一个猜测:

    “倘若某一天我身边的朋友、亲人、爱人因为原著剧情而死亡,你会保密吗?”

    系统没有回答。

    “……”卫绮怀望着夜空,喃喃自语,“你要我自救,却不能救身边重要之人,那这自救还有何意义?”

    【并非如此。宿主。如今时空已经脱离原著剧情发展,原著数据对您而言并无参考价值,众人命运也不局限其中,未必会踏入原定轨道。】系统说,【世无捷径,人定胜天,请您切莫妄自菲薄。】

    “……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卫绮怀抽抽嘴角,勉强被安慰到了,“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问你,我是什么进入这个时空的?在戚泫的第一个幻境结束后,我进到宗祠大殿,被吕纾看见的那时候,对吗?”

    【是。】

    “我最开始在这里只是魂魄形态,现在虽然能够显形,但修为境界被压到原来的三层,这诸般古怪,也是由于穿越时空的原因吗。”

    【是。即便您是通过特定媒介才能实现穿越,但穿越时空毕竟有违天地法则,您自然会受其限制。】

    “我是通过什么媒介进入这个时空的?那个水晶洞?”

    【……不算是,但确实与它相关。】

    “你不说清楚我就当它是了,那里有什么玄机?话说回来,这本来应该是主角的专属剧情吧?毕竟长欢到这里后可没受到什么修为上的压制。”

    【是。】

    “那为什么我也能进到这个时空?”卫绮怀百思不得其解,“我是走错了路吗?不小心抢了主角气运?”

    【宿主,您已脱离原著剧情,请勿作茧自缚。】系统不厌其烦地再次强调,【您为什么就不能认为,您是因为得到了机缘,才能进入这里的呢?】

    “机缘?系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卫绮怀诚恳地告诉它,“曾经我以为我全部的运气都用在了这一世的投胎,结果后来你告诉我,这一切幸运都只是恋爱脑女配buff,是作为被工具人的代价,天生就是要当别人爱情的垫脚石的。现在你又跟我谈机缘?你怎么好意思的?”

    系统:【……】

    凭借一顿嘴炮输出将系统打到再无还手之力后,卫绮怀不再与它掰扯,在这座沉寂的城市里一路潜行,返回了戚家大宅。

    她翻进关押任长欢的那座私狱时,有意试探了一下狱中的几个守卫,确定他们看不见自己,才放下心来大胆进去。

    可就在此刻,护法禁制被触发了。

    护宅禁制这种东西,说来好听,其实往往并不只有护法的作用,若是狠心一点儿的主人说不定会在其中设下几座别的阵法,若是有外来者触发到了宅子中的核心机密,说不定会被护宅禁制活活绞杀。

    而且,入侵者的血又会反哺这座绞杀他的阵法,使其威力更盛。

    世家大族的护宅阵法,更是不知道镇了几条命。

    风声鹤唳,来往的守卫立刻警惕起来,虽然他们看不见她,但阵法咒文却在空中隐隐浮现,灵光流转,将她慢慢束缚其中。

    卫绮怀不敢大意,迅速抽身,却在此时听到了一个声音惊恐道:“那里、那里有人!”

    她回望一眼,发现那是个年轻的狱卒,显然是个毛头小子,没见过世面,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他确实是大惊小怪,因为他身边的前辈正夹紧了眉头,斥道:“小刘,胡说八道什么!哪里有人!不要扰乱军心!!”

    “哎,老大,你也别跟他计较,近来府里闹鬼,小刘年纪轻,怕这个不是很正常嘛。”

    “可、可我当真是看见鬼了啊。老大,你信我!”

    卫绮怀看着年轻狱卒惨白的脸,以及抖得更厉害的身子,还没决定要说些什么,背后就传来另一声尖叫。

    “头儿!头儿!小刘说得没错,我也看见了!那真是鬼!还是个女鬼!”

    ……糟糕。

    随着他们的大呼小叫,越来越多的狱卒赶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卫绮怀。

    因着戚府的闹鬼传闻,有人面色惊疑不定举步踯躅,也有人大着胆子对她指指点点,众目睽睽之下,卫绮怀一时不知该不该在此刻保持自己的原计划与任长欢接头,奈何护法禁制越锁越紧,她只好当机立断地拔剑斩断咒文,先逃了再说。

    可千万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禁制符文被卫绮怀蛮横粗暴地破坏,不明所以的众人又连声惊叫:

    “这女鬼不知从哪里偷师来的玄门仙术!兄弟们,小心!”

    “此女道行颇深!连这样的阵法也能破解,诸位千万不可大意!”

    在这一连串的惊叫声中,卫绮怀忽而听见有人断喝:“妖孽!休想逃!”

    居然还有修士?!

    一道气势凌厉的符篆从她背后轰然炸开,卫绮怀举剑格挡,感到浑身灵力又恢复了一层。

    但是这无法平息她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如果一不小心伤害了这个时空的人,她会改变历史吗?还是会被天道制裁?

    如果她打不过呢?会不会被杀死在这里?

    算了!走为上策!

    卫绮怀脚下驾起流云步法,顶着背后修士的狂轰滥炸,在一路喊打喊杀的骂声中仓皇逃离。然而引起了整个戚府的戒严,卫绮怀不敢大肆破坏,只好于戚府的一片屋宅之中挑了一个看上去偏僻安静、围墙又低矮的庭院蹿了进去,

    庭院中芳草萋萋,无人看守,卫绮怀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废弃的小院子,可是紧接着她又发现不远处隐没在深沉夜色里的建筑一角似乎有些眼熟。

    这种熟悉感不是错觉。

    ——正对着后院的窗子忽然被支了起来,露出了一张困意未散的小脸。

    看见卫绮怀的那一刻,那双兽瞳忽然睁大了。

    卫绮怀也睁大了眼睛。

    好巧不巧,她竟然闯进了栖寒苑。

    噫,来都来了。

    未待虞涵说话,卫绮怀便已来到窗下,抬手翻了进去。

    布下一张绝音阵后,她才先斩后奏道:“介不介意我躲一会儿?”

    虞涵点了点头:“进来罢。”

    卫绮怀瞥了一眼自己在窗纸上的倒影,又道:“可不可以不点灯?”

    “太暗了……我不喜欢。”虽然这样说着,虞涵却下床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之中返回了床榻,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不感到害怕,“你这次又遇上了何事?”

    “被你家的人追杀着呢。”卫绮怀说,“刚刚还不小心劫了狱。”

    虞涵沉默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很客观的评价:“你的日子,过得很精彩。”

    “惭愧,打扰你休息了。”卫绮怀转身绕过屏风,随口道,“你继续睡吧,我在外面待一会儿——这是什么?”

    她摸黑走路,忽然踢到了一个很沉重的庞然大物。

    低头一瞧,也是个眼熟的。

    虞晚荷的棺木。

    卫绮怀:“。”

    这么大一口棺材,她是怎么放进自己屋里的。

    “我要为母守灵。”虞涵解释道。

    “那也不必放在自己屋里——”卫绮怀觉着那东西有些不稳,便就着那棺木随手一托,又听见“当啷”一声。

    “……”

    该怎么说,你母亲的棺盖不但没盖好,还被我一不小心掀掉了。

    然而卫绮怀来不及道歉,因为她看见了虞晚荷尸身的胸口处十分显眼地瘪下去了一块儿,哪怕有着寿衣的遮挡,那处皮肤也好似被人平白挖空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见了?”

    “这便是我把这棺木放在这里的缘故。”

    虞涵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语气照常,似乎对她的发现并不意外,然而这样缥缈而平静的声音此刻落到空荡荡的寝室里,却泛着森然冷意:

    “有人取了我母亲的心头血,我今日才发现。”

    虽然修真界的确是有些邪修术法需要取心头血来施术,但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卫绮怀还从未亲眼看见过这种残忍手段的实施过程,不由得骇然一惊。

    更何况,这种程度的伤害,已经不止是取血,而是剜心了吧!

    “戚子炀?他究竟要做什么?!”

    竟要虞晚荷死了也不得清净?

    虞涵的声音依然冷静得不像话:“大抵是仵作勘验之时动的手脚,只是我不知是上次,还是这次——”

    她还未说完,忽闻院墙外传来一阵吵闹的人声。

    有人来了。

    那些人在门外似乎说了些什么,守夜的丫鬟前去交涉,但显然没什么效果,因为那小丫鬟立刻就转回来,犹犹豫豫地拍了拍虞涵的门,谨小慎微、细声细气地问道:“小姐,小姐?可醒了?外面这几位大哥说要捉拿刺客……”

    虞涵不动声色地披衣坐起,慢吞吞道:“谁在外面吵嚷?叫他来跟我说话。”

    门外人不甚耐烦地扬声道:“卑职奉命捉拿刺客,还请小姐配合。”

    卫绮怀心知这位刺客多半就是她自己了。

    好在,门外人开口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移至窗前,回头与虞涵对视一眼后,便飞身纵跃,飘出窗外,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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