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下)

    在转过一堵苔藓遍布的泥墙后,谢凌屿说:

    “找到了。”

    彼时卫绮怀已经走远,燕春梧没能在这迷宫一样的宅子布局里叫住她,只好先跟上谢凌屿,还没待开口问那鬼究竟在哪,就看见一抹白影立在庭院中间。

    真有鬼啊?!

    燕春梧当即退后一步。

    虽然她胆子不大,可是心态极好,更何况女主光环就在她身边,她相信自己一时之间还不会被这小怪搞死,于是在惊吓之余还没忘了对这白影仔细端详一番。

    实在不是她不敬鬼神,可这鬼影和那些荧幕之中的经典形象无差,黑发白衣。还因为是侧身,瞧不见脸孔,只能看出是一团灰蒙蒙的东西,四肢僵直,衣裳染着不褪的血色。

    着实令人审美疲劳。

    谢凌屿似乎也没怎么和这种东西打过交道,身形稍稍一滞,但脚下步子又迈过去了。

    她走得小心翼翼,没带起什么风声,可是还是教那鬼影发现了。

    那鬼影子慢慢晃过身来,身量高挑,五官都被蒙面的头发挡住了,没什么吓人的,看见她们,不走不逃,在两人三步远的地方飘来,又飘去。

    倒像是一张单薄的招魂幡。

    谢凌屿找出一张空白符纸,盯着那道鬼影,慢慢把掌心符纸展开,带了些试探的意味,低声开口道:

    “收——”

    燕春梧一愣,嘴角抑制不住想往上扬:

    谢道友,莫非你手里拿的这个是精灵球不成?还指望它自投罗网吗?

    鬼影并没有理她,飘飘忽忽半晌,又旁若无人地摆一摆,转身穿了墙,到另一边儿去了。

    谢凌屿转头看燕春梧,声音沉静,一如往常:“此物难收。”

    燕春梧表情十分严肃:“我看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她拿着那个精灵球一般的符纸是想以什么样和平的方式请君入瓮,但是像这种见了人不跑也不恐吓的鬼魂,确实难以收服。

    “现在怎么办?”燕春梧问,“咱追吗?追上去后呢?还打吗?”

    谢凌屿点点头,说出了和她那静美出尘的形象气质十分不符的一句话,干脆利落:“打。”

    燕春梧对于这个与她从小到大所接受的唯物主义相悖的鬼魂形象并不反感,此刻惊吓过后的缓冲时间过去,醉意占据高地,一时间有些亢奋,立马兴冲冲地向那鬼影飘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谢凌屿:“……”

    跑得真快。

    也没看看那鬼影落下的东西。

    那鬼影飘了没多远,转过几道弯,换了一面墙继续面壁徘徊,燕春梧追到它身前五六步又站住了,她猛地想起来:

    好像自己……连寻常的镇压符篆都没学会。

    燕春梧杵在原地,准备等待谢凌屿或者卫绮怀救援。可偏偏就这时候,那边晃悠的鬼影突然停下来,以一种奇异的姿势,侧身对着燕春梧,如同牵线木偶,动作不自然地倒着步子,向她缓缓靠近。

    手无寸铁,燕春梧这才想起来害怕,见这东西一寸寸飘来,只觉得脊背发凉,脚下后退半步,抓紧了袖子里那几张符纸。

    待那鬼影凑近了,她还是看不清楚它的面孔,又惊又怕之间,不知是该闭眼,还是该瞪大眼睛去瞧个清楚明白,谁料那鬼影突然间一个转身,向她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燕春梧瞳孔微缩,猛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她恐惧的不是那个诡异至极的笑容,而是这东西,整张脸上,就只剩下了一张微笑着的嘴!

    ——眼睛被挖去,鼻子被剜掉,七窍剩下一窍,那张青黑发僵的脸上,只有突起的鼻梁和颧骨,还有一张弯唇微笑着的、涂着胭脂的嘴唇。

    燕春梧登时找回了力气,飞快后退几步。从袖子里抖出符篆来,随手抓了一张,回忆着先前学过的术法,喝道:

    “火来——”

    她的指尖,腾出一道细弱的火苗。

    燕春梧瞪着那道火苗,咬紧牙关:“去!”

    那火苗被她甩手丢去,落在了鬼影的身上,不出意外……没烧着。

    火苗落在鬼影的白衣上,只像寻常火焰一般,把鬼的衣服烧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鬼影用它那双没有眼睛的眼眶一扫,挥了挥袖子,将它扑灭了。

    燕春梧终于忍不住大叫:“谢道友!卫姐姐!你们快来啊!再不来救命我就要舍身饲女鬼啦!!”

    卫绮怀的脚刚踏进这座庭院,听闻此言,不由下意识问道:“你如何知道这是女鬼的?”

    燕春梧险些要给她跪了:“……卫姐姐,我求你,这是重点吗?”

    卫绮怀这个角度只看得见这一人一鬼的背影,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燕春梧微微发抖的后背。

    鬼影好像也注意到了卫绮怀,于是又像刚才那样,侧着身子,后退着脚步,靠近她。

    两人一鬼之间的两段距离此消彼长。燕春梧和那鬼隔得远了些,终于安下心来,拍了拍胸口,低声提醒道:“卫姐姐,那个鬼好可怕的,你小心啊。”

    卫绮怀疑惑道:“如何可怕——”

    她这话音未断,就见眼前鬼影转过身来。

    嚯。

    原来是字面意义上的可怕。

    卫绮怀:“……我知道了。”

    卫绮怀后退半步,正眼瞧了那鬼脸片刻,不忍卒视,正提剑欲斩之时,却见那鬼影往后飘了好几步,伸出一只干枯苍白的手,手里慢慢聚起了一团火,火中烧起一张符。

    燕春梧定睛一看,正是方才她情急之下扔过去的那张符,不由大叫:“怎么还有这么玩的啊?这真的只是个小怪吗?”

    “安心。”卫绮怀道,“虽然我也没见过,可应该只是十方大阵的基本操作。这魔阵复生的厉鬼妖邪,都要比别处的强一些。此人既会符篆,生前应是个修士。”

    “你都说它强了我还能怎么安心……”燕春梧都要哭给她看了,“卫姐姐,别告诉我你也对付不了它吧。”

    “不,这种并无灵智的,可以。”

    卫绮怀起式,灵光注满非昨剑,她提剑一斩,眼前白影霎时间灰飞烟灭。

    太快了。

    卫绮怀一愣,这比她想得还要轻松。

    燕春梧“哇”的一声扑上前去抱住她,感激涕零:“卫姐姐你来得真及时啊!”

    卫绮怀叹口气:“所以,就你这个本事,到底是怎么把你师尊她们忽悠得允你前来冒险的?”

    “我优势不在这……好吧,确实是我修炼不到家啦。”燕春梧也叹气,嘟哝道,“但这次还不是因为任务要求——”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谢凌屿正向她们走来。

    卫绮怀问:“谢道友,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谢凌屿摊开掌心:“方才那鬼影落下一物,怨力颇重,费了我一些功夫。”

    卫绮怀一看,恍然:“我道为何方才我收服那鬼影这般简单,原来是封魂钉掉在你那里了。”

    燕春梧:“那是什么?”

    卫绮怀解释道:“人可为人之傀儡,鬼亦可为鬼之傀儡。关于这个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操控厉鬼作为傀儡的道具。”

    “鬼也能做为傀儡?”

    “自然,何况鬼身没什么约束,能穿墙遁地,在某些方面,比人要好用多了。”卫绮怀道,“操控者将此人、啊不,此魂之怨力封于钉内,使鬼身与怨魂分离,鬼身失去神智,便可沦为操控者的傀儡。此物是人骨所制,做工精细,其操控者又神出鬼没,可见实力不容小觑。”

    燕春梧:“等等,卫姐姐,你的意思是,我们刚才遇见的只是个鬼的傀儡?这钉子是能随便掉的吗?”

    “不能。”谢凌屿说,“所以,是有人在故布疑阵。”

    “何止故布疑阵,这分明是阳谋。”卫绮怀扶额,微感头痛,“方才春梧叫得那么大声,若是放在平时,现在这里早该来人了。”

    谢凌屿若有所思:“我们的运气,的确非同寻常。”

    卫绮怀和燕春梧同时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各自移开视线,心知肚明。

    这是,主角气运啊……

    卫绮怀定了定神,道:“我们现在还是先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三人略一合计,决定兵分两路——谢燕两人回去查看其他人的情况,卫绮怀留在这里,继续打探有无古怪之处。

    在这片荒宅里穿梭了好一会儿,卫绮怀发现确实没什么东西可看了,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她听见了两个女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的声音高昂锐利,语气不善,这显然是骤然爆发的争吵,因为两人连绝音阵都没有来得及布下。

    是宗祠那边传来的。

    这个人的声音被风声模糊了字眼儿,卫绮怀听得并不真切,隐约觉得其声线似有几分耳熟,却没分辨出她究竟是谁。

    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谢凌屿,更不像燕春梧。

    这个时候还有别人被吵醒了?

    是敌是友?

    卫绮怀聚精会神地想要捕捉到其他信息,奈何就在这一刻,万树婆娑作响,一切都被淹没在夜风的战栗里。

    半晌过后,她听见了模糊不清的水声。

    有什么东西落水了吗?

    在哪里?

    她不假思索地闯入宗祠内,绕过几个弯后,万籁俱寂,什么响动都听不见了。

    风停了。

    恰在此时,一束清冷月光穿云,落地。

    宗祠修得恢宏气派,久经沧桑的四梁八柱在如霜的月色下反射出奇异的金色光芒,但此刻最先进入卫绮怀视野的却是那座祭坛。

    坛中一泓碧水,水平如镜,镜中月华皎皎,令人目眩,神圣美丽得好似身处瑶池仙宫,而非这海外荒岛。

    瑶池前立着一个人。

    卫绮怀顿住脚步。

    站在那祭坛前披着月光的窈窕人影似乎察觉到她的到来,身形动作猝不及防地顿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来,面上神情掩在夜色里,教人看不清楚。

    她轻声道:“卫大小姐。”

    “秦四小姐。”卫绮怀点起一张明火符,照见对方眼底幽深如寒潭。

    她道:“能否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何深夜在此徘徊?”

    对方却反问道:“卫大小姐又为何在此?”

    “鬼祟夜哭。”

    “我亦是如此。”

    “是吗。”

    秦绍衣忽然笑了:“卫姐姐,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剑拔弩张?”

    卫绮怀语气平静:“你我之间,剑拔弩张的次数还少吗?”

    秦绍衣道:“这可是你第二次向我拔剑了。”

    卫绮怀按在剑上的手静静不动,无动于衷:“看来你记得很清楚,这是什么很值得纪念的事吗。”

    “自然很值得纪念。”秦绍衣说,“你怀疑我?”

    “闲话少说。”卫绮怀不欲与她纠缠,只道,“方才你身边的那位呢?”

    她终于想起来那个声音为什么耳熟了。

    那种音调,不正是属于秦家三小姐的吗?

    于是卫绮怀的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秦绍衣又笑了:“你怀疑我。”

    卫绮怀点头:“你有前科,我自然怀疑你。”

    她把这怀疑说得光明正大,丝毫没有掩饰其中的敌意。秦绍衣向她走近,得到的自然是她的后退。

    秦绍衣不动声色地撤回两步,注视着她,幽幽叹道:“卫姐姐,这次你可是冤枉我了。来这岛的谁人身上不带两粒避水丹?我即便是想要害人性命,也不会蠢到用这种招数,是不是?”

    她嘴上说着“冤枉”,语气中也有几分微妙的坦诚和委屈,真假参半。

    平心而论,她说出来的理由倒确实能令人信服。

    只是卫绮怀却再没心思跟她拉扯了:“所以?你方才确实与秦三小姐在此处。现在呢,她又去了哪儿?”

    秦绍衣低头,用目光引领着她望向那祭坛。

    那祭坛确实有蹊跷——卫绮怀记得,自己先前在幻境里见过的祭坛分明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现在,与其说那是祭坛,还不如说是一方建筑风格古怪的清池。

    卫绮怀道:“你该不会要告诉我,是她自己落水了吧?”

    “正是如此。”

    卫绮怀其实已经信了大半了。

    秦绍衣说得有理,现在人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了避水丹,若仅仅是推入水中,是杀不死修士的。更何况她又不是傻子,没必要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动手杀人——不仅要面对随时遇上目击者的可能,还要防备岛上的妖邪厉鬼。

    可是……

    卫绮怀问:“她为什么要自己下水?”

    “卫姐姐随我来,”秦绍衣冲她招招手,“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卫绮怀断然拒绝:“我到那里,万一你心怀不轨把我推下去怎么办?”

    “……”这个怀疑实在太过幼稚,秦绍衣失笑一声,“卫绮怀,何至于此?你竟然防备我到这种地步?”

    卫绮怀正想说句合理推测而已,就听她又道:“快来看吧,卫大小姐,我们若是去晚一步,说不定我那可怜的三姐姐就真遇上什么危险了。”

    这种半是亲热半是威胁的语气,实在容不得她拒绝。

    卫绮怀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见秦绍衣给她让了个位置,屈起两指,敲了敲祭坛的边缘,示意:“低头,从这里看。”

    “看得见么?”

    卫绮怀轻轻俯身,垂眸望向水底。

    这方水池比她想象得要深,深得像是要与海底相连。

    皎洁的月光无法穿透深绿碧蓝的坛水,仿佛在有一只吞吐黑暗的巨兽蛰伏于此。

    而就在她投下目光的一瞬间,幽暗水底发出暗淡的光,恰如在这深不见底的水中,那只巨兽在这一刻与她张目对视。

    卫绮怀的眼睛亮了一下——

    不是巨兽。

    那黑暗深处,沉眠着一架巨船。

    “船?”

    “是。”秦绍衣说,“这下你总可以明白我三姐为何愿意自己下水了吧?”

    卫绮怀却道:“她现在还没有上来。”

    秦绍衣说:“兴许是奇珍异宝太多,令她流连忘返呢。”

    卫绮怀又道:“她未经试探就贸然下水,现在水中还看不见她的踪影,吉凶难辨。这东西更像是个陷阱。”

    秦绍衣从容不迫地回答:“是呀,不然我怎么会留在这里呢。”

    她倒是坦诚。

    卫绮怀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过她的手:“走。”

    秦绍衣:“……走?去哪?”

    卫绮怀:“下去看看。”

    秦绍衣佯装要收手,却挣不脱卫绮怀的钳制,不由得嗔道:“卫姐姐,你可真不客气。你若是急着送死,何必带上我?”

    卫绮怀瞪她:“带你过去,若是遇上你三姐指认你的话,我就将你捉拿归案。”

    秦绍衣失笑:“卫大小姐,你几岁了还这般孩子气——”

    卫绮怀又说:“何况,你就一点都不好奇那艘船里有什么东西吗?”

    秦绍衣看着她,眼睛眨了眨:

    “好吧,你说动我了。”

    她眼尾有颗深红的小痣,平日都掩在鬓角碎发里,并不起眼,然而卫绮怀此刻却留意到了——它鲜艳无比,还因着对方的抬眸,而尽显灵动狡黠,宛若从暗夜深处一跃而出的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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