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中)

    罗娉姑娘被钟如曜妥帖地安置在一间厢房,才请了医师来替她看了身子,医师前脚刚走,卫绮怀后脚就来了。

    “罗姑娘,打扰了。”她问,“如曜待你如何?府里可有人怠慢了你?”

    罗娉起身行了个礼:“恩人待我极好,贵府上上下下也颇为照顾我。”

    “那就好。”卫绮怀直奔主题,“不知在下可否向姑娘打听一些,关于那位梁公子的事情?”

    罗娉一愣,道:“您问吧,奴家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绮怀开口,却又没什么头绪,只好笼统地问道:“姑娘眼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娉思忖片刻:“平心而论,是个行事稳重、细心体贴,却也无微不至的人。”

    卫绮怀:“姑娘为何要用‘却’这个字?”

    罗娉:“因为并非所有的‘无微不至’都能让人领情。”

    看得出她并不愿多说。

    卫绮怀揉了揉眉心,心知这种感□□她一个外人确实不好开口。但她还是在对方看似平静的叙述里,捕捉到了某种一闪而过的微妙情绪。

    她继续回到话题之中。

    梁鸾的优点,是罗娉自己也承认的。

    这和卫绮怀想的不太一样——看来梁鸾还真不是个心口不一的人,他可能真的爱罗娉。

    她在脑中还原了一下这两个人的相遇。

    梁鸾,世家子弟,相貌和品行应该也是说得过去的,不然如曜不至于对他取消婚约这事如此挂怀。

    这样一个男子,他行事稳重、细心体贴、无微不至,不知是出于恻隐之心还是好色之心买下了被卖入风尘的罗娉,铸金屋以藏之,并甘愿为她解除代表着家族利益的婚约,对青梅竹马也知节守礼、好聚好散,只为了能够迎娶心仪之人,与她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平心而论,这是个非常完美的人设。若是写进寻常话本子里,一定很受欢迎。

    这个故事梗概里,似乎他们在一起才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卫绮怀怔然,心中飞速地将信息整合成结论。

    梁鸾爱罗娉。罗娉不爱梁鸾。

    这个她是看得出来的。

    突破口就在于此——有如此完美的人设加身,罗娉为什么不爱梁鸾?

    是另有所求?还是性情不合?

    不……若是她甘心被梁鸾所豢养,除了正室之位不会还另有所求。

    那就是性情不合。

    啊。

    当然是这样!

    金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不错,这明明是最俗套的道理,但就是因为太俗套了,俗套但又理想,甚至理想得有些脱离现实,才被她傲慢地忽略过去。

    毕竟,按照常理来讲,一位如浮萍漂泊的人,原本应该是无比想要一个避风港的。

    问题在于,梁鸾不是避风港,更不是罗娉主动选择的避风港。

    梁鸾,对她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卫绮怀发现自己似乎是摸到了点儿门道。

    方才那个故事自始至终都是站在梁鸾的视角展开的,他有一个相对来说非常优秀的人设,而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被他所救,很难不动心。

    但是,就像梁鸾对所有人表现出来的那样——他们两情相悦,童话一般的爱情,只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

    故事的另一面还在罗娉这里。

    卫绮怀抬眼,细之又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终于开口了:“他的无微不至令姑娘厌恶,是吗?可否容卫某多嘴一问,为何姑娘会厌恶他到这种地步?他可是做了什么让姑娘不满的事情?”

    提到这个,罗娉面色有些不自在:“梁公子是个好人,可是……奴家应当还是同他无缘吧。”

    卫绮怀:“你倒是还愿意为他说话。”

    罗娉坦然道:“毕竟,梁公子也确实待奴家不薄,只不过——”

    “只不过他的好,你不喜欢罢了。对吗?”卫绮怀接过话茬。

    罗娉点头:“确实如此。”

    梁鸾之前说过,他愿意同她成亲,那时她就不再是外室。

    她既然不是为了逃离身份低微而前途渺茫带来的不安感,那就是为了逃离梁鸾过于强烈的保护欲了。

    “他看上去倒是个痴心的。”卫绮怀虚虚勾起嘴角,道,“我猜,姑娘执意离开,恐怕是因为他总是拘着姑娘吧。

    那宅子可真是被他守得固若金汤,卫某好容易破了阵,谁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他找来了,看来盯得确实是很紧。如此想来,无论是谁被这样日日夜夜地看顾着,哪怕他是个天仙般的人儿,也都受不住吧。”

    大约是见她语气轻松,罗娉心防渐松,也忍俊不禁:“是啊。”

    她起身一拜:“原来是卫小姐破的阵,奴家感激不尽。”

    卫绮怀抬手扶住她的动作,看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心道不只。

    罗娉逃离梁鸾,绝不只是因为想要逃离这座为她所铸的金屋。

    卫绮怀发现她对梁鸾的态度很微妙。

    微妙的恨,以及不敢言说的回避。

    罗娉在回避什么?

    卫绮怀想了想,又道:“对了,罗姑娘,先前你塞给如曜的那张手帕,应当是张求救信罢。为何其上除了你自己的名字,什么都没有写呢?”

    罗娉汗颜:“为何没有其他的字……是因为奴家不识字。这个‘娉’字还是梁公子赐的。可惜奴家愚钝,不得章法,即便摹写,依旧写得不成样子。”

    这么说倒也有理。

    只是,写个名字就能求救吗?

    她觉得这个法子能令她得救的可能性有多大?

    “原来如此。”卫绮怀按下心中疑惑不提,只随口道,“那上面的胭脂,起初可真是吓了我们一跳。”

    “卫小姐见谅,胭脂色……总是比别的东西要醒目些。”

    卫绮怀笑道:“罗姑娘若是想要读书写字,现在学也是不晚的。”

    说到此处,罗娉似是才意识到了什么,终于暗暗做下决定,道:“还请卫大小姐,以后莫要喊我罗姑娘了。”

    卫绮怀一愣,还未发问,就听对方解释道:“娉字,是梁鸾公子取的。小女子生母早逝,父亲寡居多年,才和姐姐跟了父亲姓罗,虽是至亲不假,却也被他亲手送入烟花柳巷,沦为风尘中人。现如今得恩人相救,扫去前尘一身空,这‘罗娉’二字,还是统统不要的好。”

    卫绮怀道:“如此也好,可我该如何称呼姑娘?”

    对方望向窗前花樽里钟如曜送来的两枝梅,道:“绿萼……您就叫我绿萼罢。”

    人当如梅。

    “好,绿萼姑娘。”那朵花在两人眼中亮了一亮,卫绮怀微微一笑,转了话题,“我方才瞧见医师刚走,姑娘的身体可还好?”

    绿萼道:“贵府医师已经为奴家开了药,没什么大碍。”

    卫绮怀道:“在下能否为姑娘把脉?”

    “自然是可以的,多谢卫小姐。”

    半晌,卫绮怀收回手:“姑娘体弱神虚,阴气太重,此后还是多多静养为好。”

    绿萼谢过她,就见对方起身要走,正要相送,又被她婉拒,遂作罢。

    临出门前,卫绮怀转头,问了最后两个问题:

    “姑娘,恕卫某冒昧问一句,梁公子是真心爱你吗?”

    不知是不是她这“爱”字说得太直白,几乎冲撞到了对方,绿萼恍惚片刻,勉强笑道:“……应当是罢?”

    卫绮怀道:“他喜欢你何处呢?”

    这次绿萼回答的语气却听上去十分肯定:“左右不过一副皮相。”

    卫绮怀笑了笑:“姑娘,关门吧,外面风凉,不必送了。”

    她验证了最后一个猜想。

    她想起来这个故事的转折点。

    她和钟如星先前一直觉得这位姑娘可疑,是因为她莫名其妙的求救,怀疑她极有可能是梁鸾设下的仙人跳。

    因为她身上确实有很多难以解释的可疑之处。

    可是现在,卫绮怀得抛去那些疑点,抛去外人对于全局过多的考虑,仅仅站在罗娉的角度看一看问题,故事就变得很简单了。

    她不爱他,她知道他爱她,但她想要逃离他。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很明显了。

    这位梁公子,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一个女人抓住一切渠道——甚至那是有可能对她怀恨在心的梁鸾未婚妻,也要逃离梁鸾?

    一个怀孕的女人,不辨风险就向人求救,这不合理。

    除非她遇上的是比这更为可怕的事情。

    譬如,杀身之祸。

    可是她身上并无伤痕。就像钟如星说过的:“那位姑娘若是真有苦衷,为何不开口言明?哪怕是被梁鸾责骂、奴役、伤了身子,即便是怀了孩子……可既然都有了性命之忧,有何不能直言?”

    绿萼在梁鸾那里,被保护得如同温室花朵,却没有学会写字,这使她在几乎断了所有的社交关系的情况下,还失去了向人写信求救的可能。

    而这绝不仅仅因为梁鸾强烈的保护欲。

    ——没有一朵温室花朵会这样纤细瘦弱、病骨支离。

    而是他恐怖的控制欲。

    他梁鸾若是真的痴心又深情,会让一个小产过的女子病根未除,就再次怀上孩子吗?

    两次怀孕,才换来情郎拖泥带水的明媒正娶。

    她真的没有受伤吗?

    ……她真的被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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