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十二)

    谢长空,谢穹,穷奶奶。

    消失在凤凰台的踪迹,刻满鬼画符的识字板。

    被意外绑架的老人,正是绑匪本人。

    前日刻在阴沉木上的纹路,正是今日刻在神木根须上的符文。

    哦,对了,还有那棵莫名其妙出现在后院又莫名其妙消失的梧桐树。

    谁能催动那棵神树,令它长在凡间人家的院子里?

    自然是卷走了一半仙人胎的前任国师。

    ……一切都有了解释。

    卫绮怀看着眼前的老人又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转过头来,第一次正视了她。

    ——正是那位盲眼的老人。

    她并非全然盲目。

    那双灰暗的眼珠在望向她毕生所钻研之物时,也能光彩夺目。

    此刻,那点儿光彩也慷慨地施舍给她的俘虏——却非璀璨的狂热,而是锋利无匹的烁烁寒光。

    “你威胁我?”

    “瞧您说的,难道我是什么丧尽天良的魔头吗,连孩子都不放过。”卫绮怀禁不住一愣,可在听清楚对方说什么之后,她几乎都要笑出声了,“不过,您这样说,莫非那个孩子还真有能威胁您的价值?”

    她的发问成功赢得了对方的回眸一瞥。

    “不妨先认清你自己的处境。”老人如是道。

    一个冰冷的警告。

    倏忽后,她的声音平静下来,一字一顿,神色睥睨,几乎让人可以窥见当年那位不近人情的国师的一角风光,“阶下囚,也敢威胁我吗。”

    “自是不敢……不过说到这里,我其实还有一事想问。”

    突如其来的转折,卫绮怀发问了。

    ——“您二位是如何知道我是谁的?莫非,您还认得我?”

    “……”

    老人转身投入了自己的事业,不再看她。

    对方这样的态度,似乎代表着这并不是一个有价值的问题。

    卫绮怀又追加道:“我的意思是,看上去您二位不仅认识我,还记得我啊?”

    “此为何故?”

    她与老人家打过交道不假。

    但那是上一次循环发生过的事情了。

    这一次,她截止了刺杀,没有与易途误打误撞弄坏了穷奶奶家的墙,自然也就没有见过穷奶奶。

    那么,为何循环之后,老人家还会认得她?

    莫非,加入循环之人,都能拥有上一次循环的记忆?

    可循环究竟是如何触发的?

    她思索至此,另一个声音加入了对话,“卫姑娘未免太天真了,莫非你以为与这位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便能让她手下留情吗。”

    卫绮怀举首望他,“是吗,阁下又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魔族笑吟吟道,“只是姑娘不打算考虑另一个可能么?”

    卫绮怀也笑了起来。

    他总是如此。

    在将要隐身之时蹦跶一下,彰显他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我明白您的意思。”卫绮怀语气诚恳,从善如流地猜测道,“您二位之所以能喊得出我的名字,若不是因为国师大人同我有一面之缘,便是因为阁下您同我有过一面之缘了?”

    “姑娘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呢。”他笑得更欢喜,“莫非与在下相识是什么很说不出口的经历吗。”

    “……”他倒是上赶着演给她看。

    卫绮怀心下冷笑,索性有话直说:“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我相见的第一次,公子带兵围堵谢道友,第二次则一面派人刺杀我等,又一面率人营救。今日相见,公子还有什么招数么?惭愧,卫某笨嘴拙舌,别的怕是说不出口,只能称赞一句阁下的双簧举世无二了。”

    他是鹿韭。

    这没什么好猜的。

    卫绮怀在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被“谢长空和她的同党”绑架的时候,就再也想不到其他什么人了。

    若不是谢荻雪提了一句早在她上任之时鹿韭便在府上任职,卫绮怀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只当他扮演的是原著主角感情线里的一只尽职尽责的忠犬而已。

    可如今看来,是犬没错,只不过他是谁的犬,又是什么犬种,尚有待商榷——

    他在国师府任职,了解谢荻雪的近况,紧盯她的一举一动,有一定的权力却又不那么有存在感——没谁比他更适合当这只犬。

    对了,还有那次刺杀……能知道她们是新任国师的伙伴,并想到在国师府的路上对她们下手的人,前一天晚上给她们办过接风宴的鹿韭确实难辞其咎。

    他正是那个勾结谢登的魔族。

    现如今她知道了,他勾结谢登为假,与谢长空同党为真。

    可他勾结谢登是假,却依然能对她们暗下杀手……莫非,谢荻雪,甚至谢凌屿,也是这条路上必须斩除的绊脚石吗?

    ……想远了。

    总之,这厮挺犬的。

    卫绮怀挪回目光。

    眼前的知名双簧表演人士兼不知名犬类模仿者因如此直白的尖酸刻薄而不由自主地怔愣一瞬,而后仿佛是发自内心地疑问道:“卫姑娘,你方才是说你笨嘴拙舌,是吗。”

    卫绮怀:“……”只是一些修辞手法。

    鹿韭摇头叹道:“我看这可一点儿也不见得。”

    卫绮怀:“……?”

    不是,这人有病吧?

    别人骂他他还要评论几句骂得好不好听吗?

    这个时候还要装蠢,他别是真蠢吧?

    被这么一打岔,卫绮怀也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一时间竟忘记了继续向他追问,直到老人不耐烦地低喝一声,打断了两人。

    “肃静!”

    与此同时,三人头顶上方那张阵法,也忠实地记录了地上典礼的变故——

    庆典的礼乐不知为何停了,众人的目光汇聚高台,国主苍老的声音从那其中传来,低沉之中夹杂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欢喜:

    “神子说得对,对——对!正是如此!”

    他侧身向那妖异,目不转睛地望向他,一派信任至极的神色,显然在此之前正与他对谈。

    又或者是,听他蛊惑。

    这老国主的神色实在太过欢喜,欢喜到了糅杂了几分亢奋,像是全然抛却了上位者不该喜形于色的那些规矩。

    他这般喜悦、满怀期待的模样,只能让卫绮怀联想到那妖异的本领。

    他给这老国主许诺了什么?

    成仙?

    不,能让对方高兴成这样,还应当是更准确的许诺,譬如“干完这票就能飞升”这种……

    就在卫绮怀这问题将要问出口之际,她眼前一动,忽见镜头拉近,给了那棵神木一个近景。

    ……这阵法智能得有点不像话了。

    但引起卫绮怀腹诽的不仅有这个,还有眼前缓缓拉开的戏幕。

    “右国师何在?”

    国主这样问。

    “微臣在。”

    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巨树之上,谢登的身影渐渐显现了。

    是,那些“引凤使者”正整整齐齐地站成一列,姿态恭敬,而使者之首,便是谢登。

    “谢卿。”老国主面上有几分动容,目光有所聚焦。

    虽然不知道这老头在自顾自地感动些什么,但卫绮怀看见他眼前浮起的一枚留影珠,霍地直起身来。

    她忽而意识到——

    那该死的观礼台,不会是刚好看见这树顶吧??!

    这树到底还有多少莫名其妙的机关?不会还能远程操纵吧?

    上次轮回,这老头也是这样袖手旁观的吗?

    嘶……

    算了,上一个轮回先不提,谢登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意欲何为?!

    还未待她将脑中一团乱麻理清,便听那位国主大人开了尊口:

    “孤素闻爱卿天生异质,能解祥瑞之意,通神灵之言,历代国师皆不能及,才选在今日重现涅槃盛典。”

    “既然爱卿已至,何不亲自替吾等引见祥瑞,也好让我辈凡俗之人,得窥天颜,领受恩泽?”

    一句戴高帽的漂亮话,卫绮怀有理由怀疑谢登平日里便是跟那老头这么吹嘘自己的。

    可这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现在要让谢登代替谢荻雪,主持大典吗?

    临时换人?

    虽然她料定谢登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光明正大给谢荻雪下绊子,可还是对这番话百思不得其解。

    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不仅有国主这段漂亮话的用意,还有接下来谢登的所作所为。

    “此乃微臣本分,义不容辞。”

    谢登如是道。

    于是老国主的神色又变得欣慰之至。

    紧接着,那一众引凤使者便行动起来,各自举起一面镜子,一一排开,将谢登包围在中央。

    阳燧取火。

    他们很快点燃了谢登身上的……羽衣。

    卫绮怀这才注意到,谢登身上穿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身沉重又华丽的羽衣。

    这场庆典像一俩脱轨的车,朝着她从未料想过的方向飞驰而去。

    他们点燃了谢登。

    而谢登,就好像是一个真正为民请愿的义士、忠君为国的良臣那般,毫无怨言地坐化其间,眼睁睁地静待着自己化作一支炬火,仿佛袖手旁观,又仿佛甘之如饴。

    他,还有他们,如此狂热,如此沉醉,如此笃信……如此无可自拔。

    最后,他面不改色,大义凛然地举起他着了火的羽衣,纵声高呼:

    “请祥瑞现世!”

    “请祥瑞现世!”

    “请祥瑞现世!”

    卫绮怀毛骨悚然。

    他们是被蛊惑了?

    被妖异蛊惑?

    “哈哈,谢登大人也算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偿了。”鹿韭笑了一声,向卫绮怀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又道,“卫姑娘何必如此惊慌?他先前可还想要对你们下手,手段可谓狠辣至极,你该厌恶他的才是。”

    卫绮怀:“正因为他是如此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之人,我才不相信他方才那番献身是出自本心——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的,那能让他背弃此等本性,难道不是更值得卫某心生疑惑吗?更何况,那位陛下的反应也正常不到哪里去吧?哪有用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请人去死的?”

    “让一位更通神灵之人下去祭神不是很合情合理么?他既有通灵之能,便自当尽其人事,以身作则,是不是?”鹿韭仍在笑,“国主他老人家虽然操之过急,但也算是物尽其才了。”

    卫绮怀失去耐性,懒得与他虚与委蛇,“我问的是,这神木之子究竟有何神通,竟能让这在场众人统统受了蛊惑?”

    这次她话音未落,眼前的老人鼻头一动,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侧身回答了她:

    “他?他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不是他。”

    “那又是谁?两位似乎对此不以为奇,”卫绮怀仔细观察着两人的神情,心中慢慢有了猜测,更觉背后发冷,“还是说,两位乐见其成?”

    “这种人人沉迷于虚幻的狂欢之中的氛围,便是你们所图谋的那座阵法?”

    “不要胡思乱想了,卫姑娘。”鹿韭轻飘飘地打断了她,不容置喙,可转向谢长空后,他自己也失却了耐心,变成一个显而易见的催促,“谢大人,这阵法何时才能好?万一这次——”

    “请祥瑞现世!”

    那厢谢登呼声刚止,他一声比一声快,一声比一声高,只可惜最后一声被卷进火里风里,又被一声轰响压住。

    不知这声轰响开启了什么机关,一个黑不见底的洞口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谢登被投了下去。

    久歇的礼乐再起。

    他的羽衣沉入火中,引起熊熊烈火,人们在这滔天火焰中望见垂死的挣扎,却将其视作涅槃的前兆,于是又要奔走相告,于是又要拍手欢庆。

    那棵神树,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焚化炉的真面孔。

    而谢登的尖叫声,也终于在最后一刻石破天惊地传了出来,响于一切礼乐之前,响于一切欢呼之前。

    他嘶哑的声音竟然异乎寻常得尖利——

    “啊啊啊啊不——”

    “救——”

    如梦初醒,却戛然而止。

    这叫声像是终于唤醒了谁,又或者,是这火焰终于燎着了谁,理所当然的,一句又一句的“救命”冒了出来,来自巨树顶的使者们。

    他们倏地炸开,无头苍蝇似地乱转,但火势实在太大了,他们的求救声立刻被淹没在纷飞的木屑里。

    而古怪的是,目睹着这样一桩惨烈的谋杀案盛大开幕,现场的人们却没有任何的应该有的反应。

    也许是神木太高了,其他人不清楚其中惨状才无动于衷,可那国主分明一直注视着这里,为何还能面无惧色,甚至……欣喜若狂?

    在这一瞬间,卫绮怀险些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下意识地,她移开目光,举目望去。

    视线穿过这面琉璃镜般的传影阵法,地面上的火光实打实地杀进她眼中。

    眼前花白一片,浓黑一片,闪闪烁烁,明暗不定。

    灼痛她眼睛的,除却冲天火光,还有出乎意料的炽烈日光。

    她不得不闭上眼。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听见谢长空的咒骂。

    “天杀的!”

    “又错了——”

    老人家孜孜以求的归元阵似乎失败了。这对卫绮怀而言,应当算个好消息。

    好消息?

    可为什么,她感到眼前天旋地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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