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绮怀是被吵醒的。
兴许是禁锢松动了,或是外界实在聒噪,总之悉悉窣窣的细小声音闯入她的耳中,从她昏沉意识中排山倒海,摧枯拉朽。
她乍一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恍惚了半晌,险些就不知道今夕何夕——
过去了多久了?
现在还是夜里吗?
她费力地张开眼睛。
黑,却又不那么黑,空中跃动着点点萤火。
等等,不是萤火,是磷火。
她认出来了。
——是神木地下的塔林。
不过,与她历次来到此处的经历不同,这次她换了一个新的视角。
她身在塔顶。
高塔之上风光自然很好,一眼望去便见整座塔林收尽眼底,是她未曾料想过的壮观,可她一动身体,便觉脚下传来细碎轻响,不知是瓦片还是别的什么在松动。
危楼风紧,一切都在颤动,唯有她自己安坐如山。
……当然了,被五花大绑,她想动也动不了。
如此境地,都要拜那位前任国师所赐。
卫绮怀将目光从远处飘摇的磷火收回,聚焦在身前那个人影上。
她面前十步之遥的塔尖,正有人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对她这个俘虏漠不关心——她只是安静地站着,挺直脖颈,用力向上仰望着。
衣袍当风,像一页纸一般裹在她身上,显得她格外憔悴苍老,形销骨立。
看上去比俘虏本人还要像俘虏。
瞥见对方略显佝偻的腰背和强行挺直的脖颈,卫绮怀实在好奇为何对方要摆出如此姿势。
不过,这人既然如此安静,那她方才听到的琐碎声响又来自于谁呢?
“谢大人,她醒了。”
一个瓮声瓮气、难辨雌雄的年轻声音越过卫绮怀,向她身前仰望的老者掷去,虽然在称谓上做足了尊敬,但浑不在意的语气依然显得不甚客气。
老者肩头微不可察地耸动了两下,似乎是示意自己知道了。
说话者像是也对此见怪不怪,只盘腿在卫绮怀身后不远处的塔顶虚虚坐下,一言不发,唯有注视她的目光如一排野草上的毛刺,扫得她背后发紧。
于是人质反倒成为了这场绑架之中最先开口的那个。
“咳……谢国师?幸会。”
对于这个称呼,谢长空无动于衷。
反倒是那个后来者故作惊讶地笑了笑,“姑娘知道的不少。”
卫绮怀:“不是我。谢荻雪猜的。”
“哦,荻雪。”漫长的沉默后,老者像是终于回神,对这个名字给出了足够的反应,“她天资不错。”
“天资?”卫绮怀下意识地反问道。
这和天资有什么关系?她们说的是一回事吗?
没管她的疑问,后来者感叹道:“是啊,她是尊师门下最为出色的弟子了。”
“——可惜不知变通。”
夸赞完,一句突兀的否定紧随其后。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莫名其妙地付之冷嘲,“呵,也难怪……有那双眼睛的人,性子大都如此,朽木一根,无可救药。”
他针砭完还不够尽兴,还要转头寻求卫绮怀的认同:“你说是不是,卫姑娘?相信你与那位相处了这几日,也多少了解些她的脾性。”
“……我?”
卫绮怀偏过头去,瞥见一角黑衣。
尽管并不能看清此人面目,但她依然从善如流,“阁下所言不假,她性情的确偏执古怪。古怪不说,光是偏执这一点,就够让人受的了。”
老者对两人的谈话不置一词,只自顾自地继续了她的话题:“她天资极高,野心不小,只是生不逢时。”
而年轻者得了卫绮怀的赞同,也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看来卫姑娘也对她这行事作风颇有微词?”
各说各的,这两人当真是一伙的吗?
卫绮怀略一踌躇,顺着后来者的话道:“我?我也与她认识了不过两日,只知道她有自己的盘算,可她盘算来盘算去,把自己也算进去了,这倒是令我看不懂她了。”
后来者微微一笑,鼓励道:“什么才叫‘她把自己也算进去了’呢?愿闻其详。”
“诚如阁下所说,她分明有那双先知的眼睛,本可防患于未然,好将命运攥在自己手中。”卫绮怀道,“可阁下看看,她做了什么呢?她分明什么也没做,不然今日我何以会落到两位手里,是不是?事到如今,我也禁不住怀疑她究竟在乎什么了——说不准她就是无所在意,才无所作为呢。”
她这些怨言足足含了七分真心,连前方的谢长空都侧过眼珠,从余光里用力瞧了瞧她。
年长者没有说话,年轻者则哈哈笑道:“无所在意?兴许吧。”
一个敷衍了事的回答。
卫绮怀还要谢谢他的敷衍,至少这证明了她的问题有值得敌人沉默的价值。
“恕我直言,两位如此看不惯她,莫非是知道她有所求,又恰好与她的所求不谋而合?”
年轻者霎时闭上了嘴。
老者依然背对着她,向前走了几步,换个地方仰望了。
这个动作令卫绮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并非是凹造型,而是真实地仰望着什么。
可她在仰望什么呢?
在这个黑暗的地下世界,她能望见什么?
顺着蔓延的灵光看去,她终于发现老人并非凭空站立——她的头顶上方,正隐隐约约亮着一张尚未写就的阵法。
这是一张巨大的阵法,此地的每座塔尖几乎都被当做了支点,甚至她自己身下这座也不例外。
谢长空是在画阵?
卫绮怀仰头,认真辨认,可什么也看不懂,只勉强看见头顶似有鬼画符般的东西如絮飘过,有气无力地闪烁了两下,转眼便没入无边黑暗。
这该是一张怎样的阵法?它会以谁的灵力驱动?
她没有等到解说,只等到了冷冷的警告:
“别看了,卫姑娘你不识得这种上古阵法。就连谢大人都对此一知半解,你再如何琢磨也只是白费力气。”
卫绮怀收回目光,笑道:“原来如此,谢大人过去一年竟是在忙这个?”
“你——”
她猝不及防的试探成功收获了对手的气急败坏,可就在这个关头,谢长空的声音后发先至,没好气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既知道我在忙,那就不要问东问西,叽叽喳喳做什么?”
老人此刻异常不耐烦,却并非全然因为绑匪和人质传出的小小噪音,而是因为别的。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专心致志解数学题的孩子,因为遇上了棘手的难关而心情不妙,恨屋及乌,看哪里都不顺眼,才如此迁怒。
卫绮怀抬眼,看见这位脊背微弓的老人正愤愤低头、踱步、喃喃自语、思考、偶尔咒骂、烦躁不安地等待不期而至的灵光,而后抬手隔空指点了几下不存在的天空,再去进行她此次的验算,验算不成,又是一阵踱步。
显然,这叶小舟正浮在符文的洋流中,在飘摇不定的同时,又无可救药地沉浸下去。
如此流程反复了足有四五次,连卫绮怀这个旁人都看得有些厌倦。
可是比她还沉不住气的是她的对手,谢长空的同盟。
“谢大人,这阵法还未成吗?”他的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不满,“吉时可就要到了,怎么这次又——”
“你急什么,那是他们的吉时,又不是我的。”
他不客气,谢长空自然也没有给他好脸色,话说得更是无比直白,“更何况,就算误事了又能如何?阁下还能找到另一个能布下这归元阵的人?”
“……”后者哑口无言。
这是一个卫绮怀意料之外的缄默。
她挑了挑眉。
这两个绑匪无疑是要在这场典礼上搞个大惊喜。
只是听上去,他们的联盟并非牢不可摧,更像是单纯的利益同盟。
嗯……莫非,上次轮回的地震是他们搞出来的东西?
心念电转,她张口欲言,却见天色一变——或者说是这地宫之顶变了色。
仿佛无形之中自有生花妙笔,地宫的穹顶莫名展开了一幅画卷,又像地壳忽然融化为巨大的湖泊,湖面如镜,天光云影,水波荡漾,皆在镜中。
是的,这画面的视角格外奇异,倘若要卫绮怀比喻,她会将其形容浸没在水中之人看见水上事物投下的倒影。
倒影之中声色俱全,占据画面最中央的自然是那棵高耸入云的神木,而谢荻雪正站在树下,郑重其事地念诵着祷文。
一切肃穆而庄严,连树间投下的日光也洁净得恰到好处。
“稀奇,”卫绮怀道,“这便是两位方才所言的‘归元阵’?”
“不是。”谢长空没有转身,抬手指点地下世界不存在的天空,仍忙于布阵,“既有千里传音,便有千里传像,没见过么?”
哦,直播。
这个多半失传了,可以学一学。
不是现在,她老人家还有些不耐烦。
卫绮怀移了视线,又见不远处的高台上坐着重重人影——那正是达官贵人的观礼台。
那位老国主在其中自然不令她感到意外,可她还在这老头子身边不远处,看见了另一个被簇拥着的“贵人”。
此地失而复得的“神木之子”。
卫绮怀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绑匪,意有所指,“能将‘神子’找回来,还安然无恙送到国主身边,阁下好手段。”
那位绑匪也对她拱拱手,礼尚往来地笑道:“姑娘才是好本事,竟能从那妖异手中全身而退,还让他如此畏惧你,若非我留了后手,都要怕你把我们这位神子带走了呢。”
“后手?我也记着……当时依稀是瞧见了些魔气,看来是阁下的后手。”卫绮怀若有所思,“原来,阁下竟是魔族。”
魔族?
据她所知,这城中已经有了一位蛰伏的魔,怎么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
不对,为什么她不能猜测得大胆一点儿呢?
一切早有端倪,不是吗。
思索罢,她微笑起来,“原来,那位魔族便是阁下?”
语序一变,重点也跟着变了。
她这话虽然说得模糊,但那人只觑她一眼,没有追问,更没有否认。
于是卫绮怀乘胜追击。
“阁下以身入局,实在高妙。”
“谢登那厮若是知道阁下唱的这出里应外合的反间计,定然要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她几乎要拍手称快,像是真心为他高兴,但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阁下两头通吃,左右逢源,即便是演的,也不怕与谢国师生了嫌隙么?”
魔族并未出言阻止她的挑拨,神色意味不明:“哦,姑娘有何高见?”
卫绮怀也就如他所愿地继续说下去了。
她转向另一人,轻轻叹息,“谢大人,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该讲,当年你被构陷下狱一事,多半与谢登离不开关系,毕竟他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先前他待你如临大敌,也实在反常,可谓心虚至极,也可成为他谋害于你的有力佐证……而他能有今日地位,若非没有魔族的帮助,怎会——”
拙劣至极的离间。
“我知道。”谢长空打断了她,声音依然透着几分不快,显然是因为目的尚未达成,“我是妖不假,与魔同谋也不假,这些无须你来告诉我。”
卫绮怀提高了声调,“还请国师三思而后行,与魔族联手,无异与虎谋皮啊!”
“大惊小怪地演什么,你可不是一个当戏子的材料,少装模作样了——”谢长空仍在目不转睛地钻研那座阵法,头也不回,却难得出言讥讽道,“再说,在尔等人族眼中,妖魔之辈狼狈为奸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有何不对?”
卫绮怀弯一弯唇角。
人族常言,妖魔是一丘之貉。
但常言不也说了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是妖,魔是魔,妖为何放着同族不顾,偏与魔族结党?
更何况,天下妖魔何其多也,她为何独独选择与他合作?
试想一只妖,她在寻常人类社会四平八稳地活过了几十年,早已有了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那她为何要毁掉这些?为何要剥一层皮玩个死遁,再远走他乡?
难不成她本就是妖族卧底人族的棋子?
可即便是妖族细作,身边也该同样埋伏着妖族安插的眼线才对,而非单打独斗。
瞧瞧她呢,孑然一身,哪怕死遁一场,隐姓埋名、复仇归来之后也放着同族不要,而是和一个魔族结盟。
何以让她同魔族联手?
绝无可能是性情上的惺惺相惜,那便只能是利益上的一致了。
兴许与归元阵有关。
卫绮怀对谢长空知之甚少,唯一的印象便是谢荻雪说到她时,提及她性情偏狭,刚愎自用,总是一头扎进神木禁制的探究之中,目中无人,或者说,目空一切。
固执,却也狂热。
一个念头出现在卫绮怀脑中。
眼下的归元阵,怕不就是那座她毕生痴迷的神木禁制吧?
卫绮怀再次抬头,用尽了自己全部目力,越过那些地上影像,才终于注意到阵法的刻画,每寸纹路上都留存了细小的血痕。
刻在有形之物上,入木三分。
……谢长空在用血绘制这张阵法吗?
没有比性情偏执之人更好猜的了。
她所求之物是如此鲜明,鲜明到这一刻卫绮怀的一切困惑都迎刃而解。
谢长空与魔族结盟的原因甚至很可能简单,简单到令她发笑。
——过去,身份尚未暴露之时,易国皇室能让她研究禁制,她便扎根于此。而今日,魔族也能给她同样的权利,所以她便为他卖命。
仅此而已。
在妖异那里,她是操刀之人。可在魔族这里,她亦是一把刀。
当卫绮怀说出心中猜测之时,谢长空抬手补全符文的动作凝滞了一瞬间。
回过神来,她伸展了几下腰腿,身影笔直了几分,而后又轻哼一声,语调微扬,令人分辨不清她哼出的究竟是不屑的气音还是愉快的小调。
“你打听了不少东西。还想知道什么?”
这又是一个默认。
但这不算卫绮怀的胜利,她心知肚明——这代表着敌人并不在意把秘密告诉她,要么是因为对方不打算再留着她的性命,要么是因为他们大功告成,再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对她不利。
但卫绮怀不在意这个了。
因为在对那阵法符文的用力辨认后,她终于发现了点意料之外的东西。
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一切都有迹可循。
“您为了如此大计不告而别,”她轻声问道,“就没想过小雀儿那孩子会担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