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都(十九)

    “我是怎么知道的?卫姐姐,我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呀。”燕春梧语气自然地反问她。

    当然,她是这个故事的创造者,她几乎可以预知一切。

    可是……

    “这个故事不是早已脱离你的框架了吗?”卫绮怀拧着眉头,审视着眼前铜人的粗糙面孔,“更何况,依你对你的女主角的维护,你会明知她有危难还放任她被人伤害吗?”

    “凌屿出事这事,确实是意外……我应该跟她一起来的。”燕春梧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沮丧,沉默片刻,又道,“可脱离的只是故事发展的框架,设定并没有太大崩坏呀,我依然了解这里的设定。若是凌屿出了事,没谁比我更清楚她会被困在哪里。”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可信,她能穿越重重护卫,一路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绝不是只是运气使然。

    “那她现在困在哪里?这大殿里不像关押人的样子。”卫绮怀暂时搁下质疑,问,“还有,你能这么快赶来,是听见了什么消息吗?”

    “一言难尽。”燕春梧摇了摇头,只道,“卫姐姐,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先行动起来吧。”

    她用力拉着卫绮怀,低头一寸寸地看了又看,最后趴到了大殿的某处地砖之上,神色认真,“对,就在这里。卫姐姐你看,这里是不是有风吹上来?就是这里了。”

    又是地下密道?

    卫绮怀仔细瞧了瞧,发现这砖的位置很巧妙,正在先前她留意过的那些木牌包围的范围之中。

    于是她道:“好,接下来该怎么做?”

    “砸碎就好了。”燕春梧侧身让出半步,举起拳头向她示意,“卫姐姐,像这样,来,轻轻砸碎就可以了!”

    好、好简单粗暴的方法!

    皇宫里的机关会有这么简陋吗?!

    卫绮怀腹诽着,在地砖上试探一会儿,没见什么灵力波动,像是寻常地砖。

    于是她一拳擂下去。

    光滑地砖表面登时浮起一丝蛛网般细碎的裂纹。

    手隐隐有些酸麻。

    她没当回事,只觉得赤手空拳的效率太低了,当即抽出灵剑,“要不还是用剑吧。”

    “等等,别——”

    卫绮怀的动作太快,燕春梧瞪大了双眼,制止的话语刚冲出口三个字,非昨剑便已经钉入地砖三寸。

    在这铿然剑响声中,那道蛛网一般的裂纹迅速扩大,刺目白光飞快铺展开来。

    这灵光不仅险些灼伤了她们的眼睛,也让卫绮怀虎口震痛,霎时脱力,差点儿就要抓不住自己的剑。

    “卫姐姐你——唉!这东西是会反弹的!”燕春梧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接着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连声催促道,“快闭眼!我们要进去了!”

    进去?

    去哪儿?

    难不成这不仅仅是个机关,还是一个传送阵法?

    她心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见周身已经被那白光悉数笼罩,几乎动弹不得。

    她下意识挣扎,试图呼唤燕春梧,得到的回应却只是片刻的耳鸣。

    卫绮怀厌恶这种无力的感觉。

    具有这样强制力的阵法,实在叫人心生不安。要知道,这宫中多少禁制、多少防护结界,都未必有这般叫人无法反抗的力量……

    被困在这座阵法中,简直与落入陷阱没什么分别。

    无能为力的每一个瞬间都格外难熬,但好在她并未因此松开她的灵剑。

    当卫绮怀再次获得身体自主权的时候,脚下已经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之上。

    眼前障目的亮光渐渐散去,她试着睁眼。

    手臂也慢慢恢复知觉,燕春梧依然在拉着她,左顾右盼。

    “好黑!”她道。

    眼前确实漆黑一片,半空中有微弱的光,但那并不足以照见什么东西。

    卫绮怀弹指,一簇火苗自她指尖跃出,照亮她们身边的一小片范围。

    “这、这什么地方?”燕春梧小声感叹着,又惊又怕,“这是那种浮屠塔林吗?怎么建在地下?”

    黑暗之中,石塔林立,巨大的阴影投下来,不容置疑地阻断了她们的视线。

    也许是隐在暗处的缘故,那些石塔轮廓模糊,乍一望上去,像是一个个姿态狰狞的断臂巨人,怒目圆睁地注视着她们。

    卫绮怀用力望去,才看清那不是什么怒目圆睁,而是石塔上悬浮着的幽幽磷火——便是她先前瞧见在半空中的微光了。

    此地虽然骇人,但她并不陌生。

    这正是先前贺群设计涂阳一族的地方。

    只是似乎和她在六百年后的禁地地下所见,有些微妙的不同。

    ……所以她们还是被传送到了地下?

    好像也还好。

    熟悉归熟悉,可燕春梧的话钻入她耳中,又使得卫绮怀刚放下的心悬了起来,“等等,春梧,你不是对你的设定了如指掌吗?怎么也不知道这里?”

    “不该是这样的……”燕春梧惶急的手无处安放,最后只得道,“我的设定是。这里是那个副国师排除异己的地方……本该是个监狱才对。”

    这鬼地方好像确实有关人的地方,不就是贺群困住涂阳他们的机关吗。

    卫绮怀记着这个,不由放眼扫了过去,没能扫见那座造型奇异的石台,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他胆子不小,在国主行宫建私狱?老国主知道吗?”

    “不知道吧,他就是个反派。众所周知,反派在阴谋未被揭穿之前,事业都是一帆风顺的。”燕春梧向来对套路如数家珍,“更何况,这只是个行宫,又是常年用作庆典的行宫,副国师负责庆典,想动手脚也不难。”

    卫绮怀道:“不过这行宫之中也不是没有监狱吧?那国主为何能容忍副国师越级处置正国师?”

    “他很信任副国师……”燕春梧说着,也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有些矛盾,“不对,在我的设定里,他更应该信任凌屿才对。不然两个国师也不会有左右之分了。”

    “那么眼下的问题就是,那国主为何会忽然重用右国师、还毫不客气地将左国师下狱,对不对?”卫绮怀思量着,告诉燕春梧她先前的听闻,“也许和方才谢道友的遭遇有关——我从外听着,她不过是面见了老国主,又恰好撞上刺客而已,就算护驾不力,也该是降职或是罚俸,何至于软禁?怕不是被人陷害了。”

    “会是谁陷害她……副国师吗?”

    “他是这件事的第一位处理者,又是最大受益者,谢道友若当真是受人陷害,那他可脱不了干系。”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先找到凌屿吧。”燕春梧率先迈开步子,一边用目光巡视,一边道,“卫姐姐,你说,他该是以何种手段陷害凌屿的呢?”

    “不知道,但一定是能让老国主忌惮的法子,绝不只是简单的护驾不力。”卫绮怀摇了摇头,问道,“你说右国师是反派,那他也做了许多对谢道友不利的事情吧,你有什么头绪吗?”

    “他呀,在我的小说里,他干的事主要是阻止男女主相爱啦。”

    “……以这个逻辑来看,现在你我也算是反派。”卫绮怀无奈道,“难道他就没有点儿实质的反派行为吗?”

    “有,因为崔晏前世崔迹是寅国人士,那副国师便以两人关系来诬陷凌屿通敌叛国。只是眼下崔迹虽然到了这里……”燕春梧余光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又道,“却并没有与凌屿相识,这个诬陷并不成立——”

    她这句话戛然而止,因为卫绮怀的脚步忽然停下,抬手按住了她。

    “春梧,嘘。”卫绮怀压低声音,只举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远处,“那里站着一个人,你与那右国师打过照面罢?快看看,是不是他?”

    她们前方视野的尽头,万籁俱寂的尽头,确实远远地立着一个人。

    此人侧身朝着她们,身量不高,衣袂飘飘,此刻正仰首看着塔林之中最高的那座,手中并未提灯,那些蓝莹莹的磷火却自发地在此人肩头跃动,像是表现某种亲昵。

    无论怎么看,都诡异万分。

    卫绮怀没见过那右国师的正脸,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不是他,只是她总觉着这人影实在是太过瘦削了,有些微佝偻,实在不像一个在皇宫中供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修士。

    但还是需要燕春梧确认一下,她在宫中见过右国师,应当是能认得出来的。

    “卫姐姐,你在说什么?”友人疑惑的声音迟迟从她耳后传来,“那里并没有什么人呀?”

    卫绮怀错愕回头。

    看见了铜卫士的一双空洞眼睛。

    卫绮怀如梦初醒,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竭力控制自己移开视线,一边念着净神决,一边心乱如麻。

    ——倘若她仍然受幻术的影响,那为何她可以看见这佝偻人影身上飘摇的衣摆?

    ——倘若她的眼睛不曾欺骗她,那眼前的铜人又是谁?

    这两个人,究竟孰真孰假?

    “卫姐姐,你看见了什么?”口中说着关切的话语,铜人却声线平平,听不出喜怒,“你的脸色很难看,怎么了?”

    “不、没什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按捺下心中纷乱,卫绮怀胡乱答着,毫不犹豫地转身向那人走去。

    是真是假,走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佝偻着的人影看上去很遥远,可是她每接近一步,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在万花筒中转了一转,那层人影飞快扭曲重组,然后被拼合成一个更大的影子,像是也渐渐向她走来。

    眼前是深渊——卫绮怀握起剑,遗憾地意识到。

    只是再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她自己不知何时也陷进了万花筒,一步一景,仅在刹那之间,她已然站在石塔底下,而那个身影,已经先她一步立上了塔顶,仰天看去。

    卫绮怀也随着这人的目光向上望去。

    漆黑一片的穹顶,不知何时出现了漫天星斗。

    而星图下微微佝偻的脊背,竟然也挺直起来,多了几分飘然出尘的仙人气质。

    卫绮怀看着,莫名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可是一个更令人熟悉的声音冷幽幽地追了过来。

    “你对付不了她。”身后之人轻轻开口,带着几分不赞同的批评,“深海中的微光总是看着很遥远,‘遥远’在某种程度上麻痹了生物对危险的感知,但生物们捕捉到光,还是会莽撞地前进——如此看来,你还远远没能摆脱你的动物性,做修士做到这个份儿上,未免有些过于失败了。”

    卫绮怀回头,那远处的铜人早已不在原地,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走出黑暗,现出面目,铜铁之躯缓缓被剥离,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血肉。

    可她当真是真实的血肉吗?

    卫绮怀见过她,见过她千千万万次——在镜中。

    蓦然和自己的眼睛对视上,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这一刻卫绮怀想了许多,譬如这鬼地方是在由谁守卫,以及那塔顶之人方才在此徘徊是否也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心魔……可她最后还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也开口了,像个寻常寒暄:“好久不见,你又遇上麻烦了,真可怜。”

    危机暂时解除,卫绮怀心下稍微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无语。

    她宁愿与心魔打一架。

    可对方只是保持着安全距离,颇为不悦地端详着她,也不知道是看她哪里不顺眼。

    太巧了,卫绮怀也看她不顺眼得很。

    原来方才的燕春梧是心魔假扮的,怪不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这可真是完美的幻术,怪不得我没在这里看见那座石台,原来是又是鬼打墙。”

    心魔的出现让卫绮怀说服了自己。她几乎想要为这个鬼地方以假乱真的高级幻术鼓掌了,可想了想还是脱身要紧,于是撇下心魔,准备继续向上走。

    “你中了咒,才能看见我。但走到这里并非因为幻术。”心魔却一口否定了这种逃避现实的说法,“你已身在真实空间,你曾经走过的地方。”

    “真实空间?”卫绮怀哂笑道,“在真实空间,有人能一步踏上塔顶?”

    心魔慢条斯理道:“不要用常理来约束这里。你不是在进入时便意识到了它的无法反抗之处吗?这里是上古大能创下的秘境,你还没看出来吗?”

    “恕我直言,没看出来。不过我们不是一个人吗,凭什么就你能看出来?”卫绮怀嗤之以鼻,盯着对方想了一会儿,说,“好了,按照套路——我们是不是应该打一架?来吧。”

    她的剑放着,不能总做摆设。

    “……这里的空间是真实的,只不过秩序紊乱了,才会让你像个无头苍蝇似地乱走。更何况,你中的咒尚未解除,那确实是障目之术,只不过你运气好,才走到这里——”

    一番话尚未说完,心魔翻身避过攻势,抬手举剑格挡。

    卫绮怀确实是说动手就动手。

    她赶时间。

    只是心魔看上去并没有与她动手的打算,一时间左支右绌,落了下风,最后不由得拧了拧眉头,批判道,“浮躁、易怒、冲动、攻击性强,这是那个咒的副作用?还是你本性如此?”

    “你是心魔,好吗。”卫绮怀一剑刺去,语气平静,“老实说,你要是披一层别人的皮我还可能三思而后行,可谁让你是心魔?另外,你挡路了。”

    “老实说,”眼前的女人学着她的语气,轻飘飘地道,“你这样的人,很难不会生出心魔。”

    "你会出现在这里,不就是让我杀的吗。"卫绮怀不置可否,“多少故事的套路不都是这样?只要消灭心魔就算过了试炼了。正如现在,说不准你也是上塔前的一关呢。”

    “……少看些话本吧。我是什么很该死的人吗?”心魔觑着她,脸上神色仿佛是真心费解,“我即是你,你对自己也能如此狠下杀手?”

    “看,这不就来了,每个故事里都有的蛊惑人心的情节。”卫绮怀打了个响指,甚至由衷地乐了,“你猜为什么你们这种叫作魔?”

    “为何你总以为我会妨碍你,而不是帮助你?”心魔依然心平气和道,“上次在那座岛上,我为难你了吗?”

    卫绮怀愣住了。

    等等,若是没有执念,心魔一般只是恶念的集合体吧,那不都是碎片化的存在吗?

    她还以为这次的心魔不过是这鬼地方的防卫机制之一。

    “上次那个比你礼貌多了,也温柔多了。”沉默半晌,她发自内心地道,“原来您还有存档呢?唐突了。”

    “你确实够唐突的。”心魔面色不满,“你也比上次粗鲁多了——放下剑,我能带你出去。”

    “当真?”卫绮怀保持怀疑,“你装成春梧把我骗到这里,现在又告诉我可以带我出去?”

    既然能出去,还装什么?

    心魔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沉默了片刻,“倘若我不装,你会相信我么?”

    “……”哈哈,当然不。

    卫绮怀卸去力气,将手中长剑轻轻抵到另一个自己的腰后,威胁而不失恭敬地道:“请。”

    姑且信她一次吧。

    毕竟除了她,现在也没谁可以相信了。

    心魔从善如流地转身,为她领路。

    走到塔前。

    她们面对着一道石门。

    卫绮怀:“这是什么门?出口?”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石门应声而开,门后黑黝黝的,似乎是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看了便让人心底发怵。

    “出口。”心魔斟酌片刻,像是好言相劝,“只是你出去,难免要后悔的。”

    “谜语人,少说废话——”卫绮怀还没抱怨完,便被大力推进了门内。

    眼前一黑。

    她一头栽了进去。

    ……可恶,只能说魔不愧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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