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都(十二)

    小雀儿动员了她们,三人也任劳任怨地接受了分工。

    然而就在去砖窑进货的路上,补墙大计便惨遭搁置。

    因为忽然而至的雨。

    一阵湿润的风吹过,风里夹杂着几粒冰凉的雨点儿,砸在人身上,猝不及防。

    这时还不是什么大雨,但小雀儿惦念着她的新衣裳,立刻将她们拉到路边屋檐下,说是躲过这阵先。

    可是风愈发强劲起来,屋檐并非合适的避雨之地,更何况天边乌云重重,眼前的毛毛细雨不消片刻,便成了豆粒大的雨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雨不会轻易结束。

    “啊……下了这雨,那条路就难走多了!”即便躲过了雨,也要面对泥泞的前路,思及至此,小雀儿不由得用余光瞟了一眼卫绮怀,言语之中颇有几分要怪她先前预言成真的乌鸦嘴的意思,然而抬眼一看,卫绮怀却伸手向她一递。

    向她递了一把伞。

    “幸好咱们还没走远,还是回去找你奶奶吧。砖而已,搁置半天也无妨,”

    小雀儿脸色一红,有些羞赧,可见此刻雨势渐大,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忙接过伞,匆匆跳出去,飞快而小声地撂下一句:

    “谢谢你——我得走了!”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跑得最快的竟然是小雀儿。

    她忙不迭地护着她的新衣裳,只来得及说句回见,便拐入左边的巷口,转眼便跑得不见踪影了。

    卫绮怀和吕锐对视一眼,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撑起伞来,谁知转头就见易途抱着手臂,也不紧不慢地蹭过来,“劳驾,借我遮一遮。”

    卫绮怀用力地瞅了瞅她。

    见她这样看自己,易途还道:“看我作甚?你看我全身上下一穷二白的,像是能凭空变出一把伞的样子吗?”

    “不是。借我的你可算借对人了,上次在我朋友那里都没用上。”卫绮怀从容掏出十把花花绿绿的油纸伞,在她面前一排推开,“来,你挑挑,喜欢哪把?”

    “……”易途露出了和燕春梧当时一模一样的质疑神色,“怎的,大小姐,你竟是靠卖伞发家的吗?可敬,可敬。”

    “你就说要不要吧?”

    “先说好,我可没钱。”

    “以工偿债,你能多给穷奶奶家垒两寸墙我就谢天谢地了……”

    三人走在雨中。

    卫绮怀这才想起来问易途:“你方才不是有事,怎么又去而复返了?”

    易途睨她一眼,笑道:“少打听,我连我去做什么都不会告知你,难道就会回答你我为何去而复返吗?”

    吕锐主动出来替她打圆场,“我想卫道友也不过是好奇易途姑娘作为问剑山弟子,是否在此地有——”

    “她倒真是对问剑山好奇的很。早知如此,我就不招惹上这个小祖宗了。”

    易途装模作样地一叹,语气听上去还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的忏悔,与恰到好处的阴阳怪气相得益彰。

    吕锐平白被人截了话茬儿,免不了有些尴尬,“咳……”

    然而易途随即放声一笑,对她们扬了扬伞,脚下一拐,算作告辞,“两位,到地方了,我先走了。”

    在路口,她走上了和小雀儿相反的方向。

    雨落得更急了。

    磅礴雨声总能掩盖很多,包括右方小路上易途渐渐远去的足音。

    ……也包括左边巷口中若有若无的人声。

    声调上扬,带着些微恼人的尖锐。

    是有人在争吵。

    雨中有人吵架,这本不足为奇,但是令卫绮怀忧心的是,人声中夹杂着几分据理力争的小脾气,似乎属于刚刚离开的小雀儿。

    她遇上什么麻烦了?

    “雀儿姑娘还未走远?那是她的声音么?”吕锐也意识到了问题,加快步伐,“卫道友,我们去看看。”

    *

    争吵声渐渐清晰。

    “哼,哪儿都有你这丫头横插一脚。”一个油里油气的声音正捏着嗓子,七拐八拐地说出几个词,似乎是在模仿臆想中的女性,“还‘泼~皮~无~赖~,只知道对着瞎子和小孩儿撒气算什么东西~’哟哟哟,小东西,歪理真多。”

    “是呀,老子就是泼皮无赖,我说她撞了我,那又怎样?我呸!”旋即他腔调一转,脸孔上似乎变换了神情,狠狠地往对方面前的地面上啐了一口,好似是将这腥臭的口水吐到她的脸上,得意洋洋,“这可是个瞎子!瞎子!你为了这么个瞎子申什么冤?”

    “瞎子”两个字重重落地,带着溢于言表的恶意,似乎不只是因为对方的眼盲利于他的恶行无从得证,还与易都城内对眼盲之人的歧视有很大关系。

    “‘只知道对瞎子和小孩儿撒气算什么东西?’啊,对,我也算不得什么东西。”泼皮无赖摇头晃脑地又重复了一遍,哈哈大笑,毫无把对方视作对手的自觉,“但老子欺负你们,天经地义!怎的,你能打我?就凭你一个没断奶的小叫花子?”

    战火愈演愈烈。

    卫绮怀吕锐两人循声快步走近,还未来得及张口打破僵局,便见不远处一株足有三人合抱粗的高树之下,小雀儿正用力地举着那把伞——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举着她的盾,将她自己、以及身后另一人完全护住,遮了个严严实实。

    而她的疾言厉色则成为她无往不利的矛——刺向对面那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人。

    战局之中谁也没能注意那两个不速之客,小雀儿注视着对面的挑衅者,脸上的讥诮神色渐渐转为严肃。

    可她最后只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忽然意识到对方的挑衅都只不过是出于毫无逻辑的恃强凌弱,如此可笑。

    “瞎子?早说啊,原来你骂来骂去还是骂的这个……哈,这话说的,人家本来走得好好的,是你非要撞上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那个瞎子呢。”

    她口中的“瞎子”也咬字很稳。

    除此之外,她还颇有嘲讽意味地伸开手掌,在男人面前比了个小拇指,“您瞧得见这是什么吗?”

    也许“瞎子”在此地是个实实在在的侮辱称号,男人轻而易举地就被激怒了,不但愤然截断了她的话,还挥舞着拳头要给她一点儿颜色看看,“好啊,你这么喜欢为瞎子说话,难不成你也有这么一个——”

    然而他旋即想起了什么,话语一顿,阴恻恻地笑起来了,“哦,我记起来了,我知道你,你是跟那个瞎了眼的老叫花子一块儿的,怪不得这么护着这瞎子——咦,你那老叫花子去哪里了?该不会是老死了吧?”

    “!”

    这人愈发口无遮拦,连初来乍到的置身事外者都听不下去,吕锐大步上前,急于制止他的恶意。

    卫绮怀想了想,抬手拽住了她。

    “卫道友,你拦我做什么?”

    “吕道友,这人确实无理取闹,可你能帮雀儿姑娘做什么?”卫绮怀压低了声音,提出两个可行性,“杀了他?还是废了他?”

    “这……”针对这两个不合适的建议,吕锐皱起眉头,将谴责的目光投向卫绮怀。

    卫绮怀道:“我懂,你定然要说他罪不至此,是不是?既然用不上武力,那你还去做什么呢?劝架?”

    “卫道友,我并非只知蛮力的武人。”吕锐认真反驳道,“我可以帮雀儿姑娘骂他。”

    吕锐一向是个热心而善良的人,卫绮怀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别啦,吕道友,你可说不过无赖。依那泼皮方才行径,遇上你,指不定要问候你全家呢。”

    吕锐眉头皱得更紧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干站着?”

    卫绮怀却道:“我觉着,她未必骂不过这无赖呢。”

    她伸直了手,指向战局的另一端。

    炮火还在继续。

    小雀儿竭力平静下来,仍然无法抑制在眼中沸腾的熊熊怒火。

    然而她说出口的话却异常轻快。

    “我也知道你,你是个惯偷。可你这次惦记人家东西还倒打一耙,不太好吧?怎的,这么缺钱,是因为爹死了吗?哎哟,眼瞎也就罢了,脑子还不灵光,真可怜。”她的言辞同样辛辣。“不如对这位姑娘坦白你卖身葬父,再求一求她,我看人家还能赏你几个子儿哩。”

    此言一落,她的背后传来一声应允。

    “可以。”女人轻声说。

    无赖涨红了脸皮,鼓起的青筋几乎要挤破他的额头。

    恼羞成怒总能令人失去理智,于是他再一次想起了他的拳头还有用武之地。

    然而在他动手之际,一只手从背后袭来,登时擒住了他的拳,铁钳一般,不容拒绝,顷刻便叫他动弹不得。

    “适可而止。”来人语气平和,“倘若在足下眼中,你一个身强力壮之人欺负一个孩子和盲人是天经地义,那我比你的拳头更有力,岂不是欺你辱你也是天经地义?”

    她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腰间的剑上,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好啊,你这是找来帮手了!”男人怒极反笑,咬着牙向小雀儿示威,却在来人渐渐箍紧的掌心下痛得呲牙咧嘴,登时软了语气,“这位女、女侠!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吕锐依言松开了他。

    可这人反应得比她想象得快多了,竟然刚一重获自由,就后撤一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吕锐见惯了正人君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气势汹汹求完饶后转头就跑的。

    她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小雀儿脸上现出急色,连和突然出现的她们打招呼都来不及了,只急忙叫住吕锐,“哎哎,你怎么就这么放走他了!”

    “咦?”卫绮怀讶然道,“你还真想让他见见血?别了吧,我都怕吓着你。”

    “不是不是,你想哪儿去了?”小雀儿忙解释道,“那可是个惯偷,还不知道他有没有拿了人家的东西呢!我拦他不就是因为这个吗……哎呀快别说了,你们谁能去追一下呀?你们修仙的,定能比他跑得快!”

    卫绮怀叹口气,任劳任怨道,“那就我去吧。”

    “不必。”树下的女人突然开口了。

    “为什么?可他不是撞了你吗?”小雀儿大惑不解,却依然热心,“你不知道,这可是他的老伎俩了,姑娘,你快瞧瞧你荷包丢没丢!”

    “丢了,但它会回来的。”女人说了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随即又话锋一转,“又见面了。”

    卫绮怀忽然意识到这个声音十分耳熟。

    她放眼望去,目光越过沉重的雨幕,越过小雀儿高举的油纸伞,直直地落在树下的白衣女人身上。

    而对方也像是正等待着她的留意,侧过脸来,迎向她的目光。

    那人浑身上下素白若雪,唯有一条鲜红的眉心坠在额间灼灼。

    卫绮怀无法与其对视,因为对方的眼睛被一条白纱遮蔽,那便是小雀儿以为她是盲人的原因。

    然而,她知道,那白纱之下,应该是一双碧蓝色的瞳孔。

    那是一双洞见万事万物因果的眼睛。

    岳应瑕。

    “……原来如此,看来这下我要担心的反而是那小贼了。”卫绮怀收起多余的关怀,细之又细地审视着她,“是哪阵风把您吹过来了,仙姑?”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岳应瑕的语气依然是卫绮怀记忆里的冷淡,“你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或许不明所以的人只会将这句话理解成她问卫绮怀为什么会来易都,可只有卫绮怀明白,她是在问自己一个异世人,为何会再次出现在这个时代。

    只是,十方大阵中的秘密,岳应瑕难道就一无所知吗——呵,上次在鲛人岛,她不就是为此而来?

    “机缘巧合,谁知道呢。”卫绮怀微笑着与她打了个太极,又想起来她派出那纸片人老太太袭击自己这笔账还没算,“前辈,上次在那岛上我拿了珠子你可没说什么,甚至连托人传话也没提这茬儿,可怎么你回头便派你那师妹打劫我了?没承想你一个仙风道骨的也做得出这种事。”

    针对这样的问题,岳应瑕似有所悟,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原来那宝物是你拿走的。”

    卫绮怀:“……不对。”

    她本来只想质问岳应瑕好端端地不在六百年前讨要宝物,偏要在六百年后派人偷袭——却从来没想到她们之间信息并不对等。

    糟糕,急着算账,竟然一不留神把自己坑了。

    “我只知长生鉴的去处,却不知道半月焱的下落。现在我知道了。”岳应瑕神色如常,难得说了一段长句子,“我如今还没有师妹,或许以后会有。谢你提醒,我在有生之年,会找这样一位可靠的师妹的。”

    谁要你把这种东西搞闭环啊?!

    再说,找不找师妹是你说了算吗?你师尊听了都要说一句倒反天罡了!

    况且您那师妹也可靠不到哪里去,好吗?!

    卫绮怀瞪着她,一时不知该骂自己还是该谴责她,吕锐则想起了她们之前在船上的经历,欲言又止,“这就是那位……”

    而一旁的小雀儿在这只言片语中算是搞明白了这两人不对付,难得有些小心地试探了一句:“你们认识?”

    “算有过一面之缘吧。”心知从岳应瑕这里得不到什么实际有效的信息,卫绮怀暂时搁下追究,照顾到小雀儿的心情,公事公办地向岳应瑕问道,“看来我说不出来别来无恙了,前辈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岳应瑕道。

    五感缺一或许有时对修士而言确实不怎么碍事,毕竟神识若是修炼得当,也能适当弥补五感上的缺失。

    但那是修炼得当的前提下,还没什么别的缺失。

    卫绮怀抱臂看她,面无表情,“好,那你别倚着那树,自己站起来试试?”

    “……”

    岳应瑕一动不动。

    卫绮怀很不客气地乐了。

    开玩笑,被个偷儿招惹上,她不还手也就罢了,能这么无动于衷地倚着树看俩人对骂半天,耳聋眼瞎,还是腿脚不便,总要占一个吧?更别提她还是个修为不浅的修士。

    “你就别揭人家的伤疤啦,人家就是看不见。”小雀儿抱怨了幸灾乐祸的卫绮怀一句,转头向岳应瑕道,“这位姑娘,要搭把手吗?”

    向来高傲的仙姑没有拒绝小姑娘的好意,借她的搀扶站直了身子,还捏了一把灵力,帮对方烘干了湿透的衣角。

    卫绮怀注意到岳应瑕的身体幅度轻微地晃了晃。

    无法自控可不是个好征兆,她若不是跟谁大战一场精疲力竭,便是受了暗伤迟迟未能自愈。

    她开始重新审视岳应瑕,“前辈,你究竟是怎么了,又是为何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我是说,这里,分明和上次一样,你知不知道……”

    岳应瑕出现在这次的十方大阵之中,是意外,还是她本就另有所图?

    然而,回答卫绮怀的是沉默。

    岳应瑕微微抬起手,抵住额头,一言不发。

    卫绮怀挑了挑眉梢,难得在继续追问和人文关怀之中权衡片刻。

    然而就在这时,小雀儿大声叫了起来:

    “——喂!她晕过去了!”

    “快!快!帮我扶一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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