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有些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当年宣茗为什么要在事业最巅峰期突然解除一切合约，毫无退路地恢复素人身份，连已经获得影后提名的颁奖典礼现场都不去。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模模糊糊地揣测了很多年，各种各样的原因都冒出来。

    有人说她得罪了谁，出国避难去了；还有人日复一日不遗余力造谣，总觉得她有什么隐秘的香艳故事。

    当时靳思嘉和团队给出的理由是宣茗身体需要休养，但是没有直说病因，在苛刻的网络环境与人类难免的窥私欲下，这个原因自然不能服众。

    李秋澄心头挂着这个疑惑很久，一直到他得知宣茗和梁嗣宁的过去。

    他想，大概也有梁嗣宁的原因。

    但是和梁嗣宁分手，也只不过是感情上的纠纷，宣茗这样的性格，难道真的会为了一段感情的结束一蹶不振吗？

    不是的。她不可能这么拎不清。

    他认识宣茗也两年了，虽然联络不多，但自认为在圈子里，他勉强能算和宣茗说得上话的人。

    李秋澄知道孙雪容的惨剧，也知道宣茗二十岁上下时的遭遇。所以他觉得，宣茗只是累了，她想要歇一歇，想要多少年求不得的自由。

    从深海里探出头来喘口气，比银行的流水进账更重要。

    但他今天看到她病历本，却发现事实真相不止如此。

    病历本上有一场心脏手术记录，日期是她公布退圈以后两个月。

    那年她还没满二十二岁，那天……颁奖典礼上公布了最佳女主角的获得者。

    如果宣茗没有生病，她应当穿上华丽的裙子，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新闻通稿铺天盖地，认证她是以二十一岁的年纪获得影后提名的天才新人演员。即使最后没有获奖，她也已经是奇迹。

    原来事实真相，如此无能为力。

    原来她的羸弱疲倦，都是事出有因。

    李秋澄眼前模糊一片，微弱的灯光在他眼底晕开，像一重又一重的水波纹，他顿时觉得头昏脑涨，什么都看不清了。

    普通观众不知道，那梁嗣宁知道吗？

    梁嗣音还说他哥哥那段日子也生了病，他打电话恳求宣茗去看看他，但是宣茗没同意。然后梁嗣音就恨了她很多年，甚至在参与节目的时候看见她，还要在背后说她生病是装的。

    可是她那时身体又好到哪里去呢？

    梁嗣宁因为宣茗生病了，有梁嗣音替他打抱不平。那宣茗呢？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有暗地里说过梁嗣宁一句不好吗？

    仁至义尽……李秋澄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这么清晰地看见宣茗的菩萨心。

    何必呢？他睫毛微颤，眼底一片水色，静静注视安眠的宣茗。

    你为什么做什么事情都这么体面？为什么不为了自己想一想呢？

    说一句痛吧，说一句难过吧……你也有脆弱的资格。

    李秋澄把病历本放回去，弯腰掩面。

    他又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

    宣茗没睡多久，医院窗帘遮光不强，七八点太阳出来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睛。

    转头一看，助理在陪护床上休息，李秋澄就坐在床边凳子上，弯腰靠着她手背睡着了。

    他的脸色其实也不好。

    思嘉给她发消息说，秋澄今天刚杀青，想来医院看看你。那个时候宣茗就知道，他又要熬夜了。

    虽然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但是还要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来墓园陪她也罢，到医院看她也好，李秋澄心里挂念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他柔顺的头发拂过她手背，带起一阵微弱的痒意。

    宣茗怕自己骨头硌着他，悄悄抽出了手，让他好靠在柔软的床垫上睡一会儿。

    她安安静静凝视他，从眉毛到嘴唇，一点儿都没变，照旧清秀漂亮，很适合大荧幕的一张脸，卫霓见了都喜欢。

    天赐的好皮囊，还有不错的天赋，简直是再好不过的苗子，宣茗几乎能确认，他的未来一定光辉灿烂。

    助理还在沉睡，李秋澄却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他微皱眉头，像在忧虑什么事情。

    宣茗不自觉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像是想安慰他，可动作又太隐晦，只不过是一瞬间触碰，蜻蜓点水一样。

    她忽然有些感慨，想起第一次和李秋澄在节目之外见面的时候。

    那时李秋澄才十九岁，抱着箱子跟在她身后，懵懵懂懂、乖乖巧巧，学生气很重。

    但是现在，听思嘉说，他都已经习惯做大明星了。

    她本来想碰一碰就收回去，可是才一抽手，李秋澄就急不可耐地握了上来。

    宣茗一怔，低头看两个人交缠的手指。

    他明明还没醒——宣茗自认为李秋澄在她面前耍不了什么装睡的伎俩——可是偏偏如此精准地牵上她手指，握在掌心，轻轻笼着。

    他掌心太暖，宣茗一时舍不得离开。

    从前是依赖，现在……更像要保护她。

    李秋澄还是变了的，宣茗心想。

    那她的心态呢，又变成什么样了？

    李秋澄不久就醒了过来。

    护士来给宣茗拔针，他在一边陪着，本来想叫一下助理，但宣茗却对他摇摇头。

    “她帮我对行程就够累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说完，她低头轻声说，你陪着也够了。

    李秋澄没听清楚，他只是专注地、紧张地盯着护士拔针的手。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动作，根本不会出任何事故。

    但血点飞溅出来那一刻，李秋澄眼睛还是刺痛了一下。

    宣茗手背因为长期挂水，隐隐发青。那点青紫的痕迹，很快又被棉球盖住。

    她不呼痛，就没有人知道她痛。

    护士走了之后，李秋澄才松一口气，抬头看宣茗，却发现她也温然看着他。

    李秋澄微怔，耳朵不自觉烧红。

    他指尖一颤，不自觉握紧，以此缓解紧张。

    宣茗笑问他：“这两天还有行程吗？”

    李秋澄点头：“明天去北京录音。”

    “那你不用休息休息吗？”

    “可是我走了……谁来陪呢？”

    靳思嘉在北京忙得团团转，孔莹姜、关催雪和林琅都有各自的生活，宣茗体谅助理和爸爸，有事都自己熬过去了。

    李秋澄如果不在的话，谁来陪着她呢？

    出乎意料的，宣茗没有拒绝，她只是点点头：“那好吧。”

    她顿了顿，又补充：“下午我爸爸就过来了，到时候你就回去睡一会儿吧。”

    李秋澄给她倒了杯热水，宣茗坐起来，淡笑着又问：“我是不是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

    的确没有。

    赛时不能有，赛后团队活动期间，更不能有一点差错。解散之后她和他各自忙各自的通告，一直磋磨到今天，居然连电话号码都还没有交换。

    明明一句话的事情，李净水、靳思嘉，哪个都能当他们俩的中间人。

    但李秋澄没管别人要，宣茗也一样。

    就像刻意在回避什么东西，靠着稀少的联络断绝念想。

    宣茗捞过手机，“你加了几个导师的微信？是不是单就没加我？”

    李秋澄照实回：“林PD和关老师，Maggie老师三四个月前加的，因为她是我和冠清哥合作曲的制作人。”

    她把二维码摆到李秋澄面前，李秋澄一扫，跳出她的个人资料和头像。

    简简单单的名字，Camellia，头像是只小猫。

    好友申请很快通过，宣茗朝他晃了晃手机，“以后想来看我，可以直接和我说，不用再找思嘉转告了。”

    李秋澄心口一震，恍然看见她温和神色，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怔愣地点点头，四肢百骸莫名流淌一股汹涌热血。

    好，好的。

    他笨拙，却又坚定地回复宣茗。

    下午一点，宣茗爸爸和助理交班。

    李秋澄安安静静陪了宣茗十个小时，从凌晨三点开始，现在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难免眷恋不舍，推门走时，还频频回头看她。

    到了这份上，助理看不出来是因为她实心眼，但却瞒不过宣茗爸爸的眼睛。

    爸爸放下保温盒，和蔼笑着目送李秋澄离开。然后马上转头看宣茗，眉头皱紧，“嘶”了一声又一声。

    宣茗手机玩不下去，问他：“能别‘嘶’了吗？听着好瘆人。”

    爸爸被她打断，只能尴尬地咳了两声，坐下来一边挠头一边犹豫问她：“这个秋澄，是不是和嗣音差不多大啊？”

    宣茗一边校对行程一边回：“嗯，差两个月。”

    爸爸大惊失色：“啊？！那那那……那才二十一二岁？”

    宣茗脸色没什么变化，反问他：“今天九月十三？”

    爸爸一愣，“对……对啊，怎么了？”

    “哦，那他再过两天就二十二了。”

    宣茗铜墙铁壁，旁敲侧击对她没用。她余光瞟了眼爸爸，果然见他憋不住，憋红了脸，下定决心似的：

    “阿茗啊，从林琅之后，你是不是很多年都没找过一个男朋友了？”

    宣茗失笑，“什么意思呢爸？李秋澄一走你就说这个，你把他当什么了？我时隔多年的新对象？”

    爸爸赶忙摇手：“那倒也不至于。”

    宣茗蹙眉：“倒也……不至于？”

    爸爸理所当然：“是啊，你什么心思呢我是看不出来，但是这个秋澄，他心里一定对你有别的想法，不止是老师和学生。”

    宣茗一噎，接不上话了。

    ……之前她和李秋澄两个人之间虽然心知肚明，但是从来没多说过一句不该说的，都是隐晦流动暧昧。

    头一次被人坦白挑明，宣茗还莫名有点心虚。

    爸爸仍在自顾自说着：“你谈什么对象呢我们倒不管，年纪小一点就年纪小一点，秋澄既然是思嘉看好的，那事业和人品应该都不会差。配么，也配得上你。大半夜自己不睡觉，也要过来探望探望你，上次妈妈葬礼，他也过来看了，我都记得的。

    “但是阿茗呀，咱们不好一直吊着别人，该说的时候就要说清楚。对吧？”

    宣茗屏息。

    果然，爸爸下一句就问她：

    “那……你对秋澄又怎么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