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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园那一面,是李秋澄与宣茗半年来惟一一次见面。

    二三月巡演、五六月进组,一直到入秋,才快要杀青。李秋澄这一次拿到戏份差不多男二男三的角色,导演不如卫霓和文殊野出名,但是靳思嘉和他都觉得剧本很好,类似当年的《悬悬》。

    片名暂定,《落花流水》。

    拍摄地点从重庆辗转到香港,外国人聚集,龙蛇混杂地域。

    狭窄街道里挤不下纷呈的繁华,李秋澄下戏时穿着学生装,今天香港下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一下就阴郁湿寒起来,傍晚的冷风带着水意钻进骨头里,他单薄的学生装完全没办法御寒。

    助理递过来一件毛毯,李秋澄披在身上,和导演一起看监视屏回放。

    “景别松一点,再保一条。”

    导演一手拿着对讲,一手拍拍他肩膀,“加油哈,快杀青了就。”

    李秋澄把毛毯还给助理,背上沉重的道具书包,两步走进连绵的小雨里。

    镜头跟随着他,也追随即将褪色的晚霞。

    “ok cut。”

    导演百忙之中从裤袋里掏了包烟,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对他说:“秋澄,行了!”

    天色快暗了,李秋澄从狭窄小巷里走出来,助理忙给他递上毛毯,场记老师送了捧花,剧组里所有人鼓掌祝贺他杀青。

    因为天气太冷,李秋澄只能匆匆赶回酒店。他后天要去和沈冠清一起给合作曲录音,最迟明天要飞回北京。

    这半年行程太紧,杂志、宣传、综艺、片约一个接一个,李秋澄刚从团队活动中脱离,尚不习惯单打独斗时太过商业化与利益至上的原则,各种各样的通告就已经逼着他融入圈子里。

    营销策略、吹嘘通稿,背后多少门道,他从前或许觉得麻烦,害怕自己变成太过野心勃勃、追名逐利的模样。

    但也就是一年都不到的时间而已,他已经接受一场又一场的晚宴酒局,游刃有余地摆出毫无瑕疵的笑脸。

    当人被强逼着变成另一副模样时,也许比起挣扎,更多的是麻木。

    他有时想起宣茗那样松弛、自然的姿态,总会揣测,她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被迫游刃有余,被迫八面玲珑。

    李秋澄坐电梯上到酒店十九层,才一出电梯门,就听见略显嘈杂的交谈声。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一群穿着正装的男男女女,名贵的手表、珍稀的项链,价值五六位数的外套搭在臂弯。

    一看便知是上层人士商业会谈,动辄千万亿万级别生意。

    走在最前面的,是他认得的人。

    狭路相逢,真是巧合。

    不过港岛是那人地盘,这么狭窄的地方,偶遇也是常事。

    他低头,正打算绕过那群人。

    “李秋澄?”

    ……

    李秋澄闭了闭眼睛。

    他和梁嗣宁见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两年前决赛夜当晚就见过,后来团队活动时,梁嗣宁也偶尔会来探班梁嗣音,甚至半年前他在巡演后台晕倒,还是梁嗣宁看在宣茗的面子上,叫人送他去的医院。

    按照常理说,梁嗣宁只是他朋友的哥哥而已。

    可是只要宣茗横在中间,李秋澄就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她的前男友。

    何况梁嗣宁与林琅不一样,他出现在宣茗最艰难的时候,扶持她、提携她,相对于寻常恋爱情侣,当然有更深刻的羁绊。

    ……他就很难不嫉妒。

    嫉妒那个与宣茗羁绊深沉、刻骨铭心的人,为什么不是他。

    “梁生遇到熟人?”

    “啊,是嗣音的朋友。”

    “那我们先走一步,会议厅等您?”

    “请——”

    除梁嗣宁以外,其他人都坐电梯离开。

    梁嗣宁一身正装,手臂上搭着一件藏青色大衣。他年纪比宣茗还大四岁,现在已经是三十代中段。

    李秋澄大衣里面套一身戏服,面对梁嗣宁时,表面上也能做到风平浪静,点头勉强恭敬地叫了声:“梁先生。”

    梁嗣宁笑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秋澄,最近在香港拍戏?”

    “对,刚杀青。”

    “哦?那前几个月一直在剧组?”

    “对。”

    李秋澄自认和梁嗣宁没什么话题好讲,除了梁嗣音和宣茗之外,他们俩之间也没有别的熟人。但梁嗣音日子过得安安稳稳,没什么好聊的。宣茗……要是在梁嗣宁口中再听到她的名字,李秋澄也怕自己表现得太不体面。

    气氛一时凝滞。

    李秋澄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背沾上的雨水。

    梁嗣宁靠着栏杆,神色意味深长。

    倘若有别的人站在这里,恐怕就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是隐晦的硝烟四起。

    梁嗣宁挑衅一样,轻笑了一声,然后说:“没去看看你的老师吗?”

    李秋澄微一蹙眉,没听懂他话里深意,不动声色反问:“老师?”

    梁嗣宁神色里淡淡笑意不减,“秋澄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

    只是隐隐有种预感,梁嗣宁语气里隐含的挑衅,几乎让李秋澄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老师不是别人,就是宣茗。

    宣茗出事了?

    李秋澄心一下吊起来,眉头蹙得越深。

    梁嗣宁姿态更松弛,后背靠在栏杆上,双手抱在胸前,势在必得的模样,仿佛居高临下,将李秋澄当作失败者一个。

    “阿茗病了,还在住院。

    “我昨天刚刚去看过她,跟嗣音一起。还以为你也去过了,没想到你还不知道这件事。”

    李秋澄指尖一颤,下意识问:“她病了?”

    梁嗣宁一怔,似没想到他的反应。

    于是梁大少收敛了挑衅的姿态,双手垂落在身边,人也站直了,正色道:“她说,小病而已,住几天院就好。”

    李秋澄又追问:“在哪里?”

    梁嗣宁注视着他的神色更加复杂,似乎犹豫了一瞬,才开口:

    “她现在人在上海。”

    之前应该还在青海拍戏,知名导演新电影。

    宣茗妈妈离世之后,宣茗接通告明显频繁,从前复出那两年,她正经接过的长期通告,也只有《Youth101》的舞蹈导师和《人生四戒》。但是这半年,她不仅和靳思嘉重新签约,出了新专辑,还接了一部新片,飞到遥远的高原,度过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李秋澄当时想,她或许是借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空去想伤心事。

    然而……

    最后还是生病了吗?

    李秋澄也不顾梁嗣宁还在场,马上开始查机票,给助理和靳思嘉发去几条消息,说他明天想去上海一趟。

    靳思嘉何等人物,一下子就猜到事情原委。

    她发来消息:你知道阿茗病了?是嗣音说的吗?

    李秋澄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装作马上要去拍戏,不再回靳思嘉消息。

    靳总监通情达理,何况是去探望宣茗,她不可能不同意。

    一直到机票定下,他才堪堪反应过来,梁嗣宁还站在对面。

    但梁大少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问他:“机票订好了?什么时候去看她?”

    李秋澄收起手机,“今晚。”

    “嗣音去过的那间私立医院。”梁嗣宁干净利落回。

    李秋澄很快反应过来,梁嗣宁在告诉他地址。之前团队活动在上海,梁嗣音因为急性肠胃炎进过一趟医院,应该也就是现在宣茗在的那一间。

    他点了点头,也不对梁嗣宁多说什么“谢谢”之类的废话。

    梁嗣宁却垂眸看着地板,忽而有些落寞地说:“好好陪她一会儿吧,她这半年很辛苦。”

    然后梁大少扬长而去。

    李秋澄怔在原地,半晌没明白过来,梁嗣宁的落寞究竟从何而来。

    分明在他们俩之间,梁嗣宁才是与宣茗牵绊更深,被宣茗记挂更多年的人。他才和宣茗认识几年?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

    李秋澄自认输家。

    他当时没有多想,急着赶去机场。

    飞机落地虹桥,李秋澄坐车匆匆赶到医院时,已经接近凌晨三点。

    病房里开了一盏小灯,床边有人守着,李秋澄推门进去一看,是宣茗的爸爸,他往杯子里加了点热水,一边还关注着宣茗打点滴的左手。

    他恭恭敬敬地朝宣茗爸爸点头弯腰,宣茗爸爸也看见了他,和和气气地朝他笑一笑:“这么晚来啊?”

    没有对他的突如其来表示任何不满,即使是在凌晨三点。

    宣茗爸爸解释道:“思嘉跟我说了,有个学生要来探望探望阿茗。”

    李秋澄将临时买的礼物递给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么晚过来,打扰叔叔和宣老师了。”

    宣茗爸爸摇摇头,始终很和善的样子:“客气了,你们都忙,能挑出时间来看看她就不容易了。当学生的还能记着老师,阿茗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呀!”

    正当李秋澄和宣茗爸爸寒暄的时候,病床上却传来细微的响动——

    是宣茗醒了。

    李秋澄就站在床边,和她对上视线。

    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宣茗的神色一下怔住了。

    李秋澄还没来得及开口,病房门就又被打开,宣茗助理和她爸爸交接,爸爸回去休息,助理到这里来陪着她。

    宣茗躺在病床上,问李秋澄:“这么快就到了?思嘉说你要来,我还以为是明天。”

    李秋澄摘了口罩,轻声回她:“什么时候进的医院?”

    助理似乎是个实心眼,没意识到隐晦旖旎的氛围,在间歇问宣茗:“llia姐你病历本放哪儿了?”

    宣茗顺口答,抽屉第二格。

    助理于是拿了卡去缴费。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宣茗才回答他:“四五天以前。”

    “当时你人在青海?”

    “没有,刚杀青回来。”

    李秋澄一时沉默。

    轮到宣茗反问他:“从谁那里知道这事儿的?”

    瞒不过她。李秋澄心里清楚。宣茗肯定知道靳思嘉不会无端透露这些事,梁嗣音也没必要向李秋澄多提什么。

    他垂眸凝视她,直言:

    “是梁嗣宁。

    “他告诉我,你病了。”

    或许是宣茗太累,没空和他多说什么。

    李秋澄说出“梁嗣宁”之后,她只是沉默一会儿,然后淡淡说了声,知道了。

    他守在她床边,轻声说,睡一会儿吧,才四点钟。

    宣茗安静陷入梦乡。

    助理去外面接电话。

    李秋澄的眼神落到抽屉第二格,宣茗刚才说过,那里是她的病历本。

    他心知不能看、不该看。

    但是他不受控制地,拉开了抽屉,取出了病历本。

    翻开到哪一页,李秋澄眼神大骇——

    她二十一岁那年,生过一场很严重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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