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黑色大车在积雪深厚的宽阔大路上缓慢前行，挡风玻璃泛起轻薄的冷雾，偶尔模糊人视线。车内暖风开得足，后座女人只穿单薄的毛衣与长裙，抱胸向后倚着靠背，眼神散漫赏过一路萧条风景。
国土最北的冬末夜里，即使年末欢畅氛围，依然清寒彻骨。
眼前出现一家偏僻却装潢精致的酒店，司机徐徐踩下刹车，透过镜子看后座的女人，然后轻声恭敬唤醒她心神：
“宣老师，到了。”
宣茗拎起手边厚重的羽绒服，“好。你先开回去吧，明早再麻烦你来接我。注意安全。”
酒店侍应生冒着风雪，持一顶黑伞，来为贵客打开车门。
宣茗一边穿上长及脚踝的外套，一边向他道谢。
侍应生放慢脚步，跟随她步调，为她打开紧闭的金色大门。
“卫女士定下了816到820五间vip包厢，请问您需要去哪一间？”
宣茗按下8层电梯，回头朝正在收伞的侍应生一笑，长耳坠几乎垂到锁骨，随着她矜持动作轻微晃动，反射大堂璀璨光线。
“我自己联系她就好，辛苦你了。”
侍应生神色微怔，片刻后才想起职业操守：“哦……好，宣女士您请……”
电梯一路直上八层，820包厢在最南边角落，宽敞又光亮。
“诶好好好，来，我再来一杯啊！”
“哎好当然好，下次再合作啊徐老师！”
卫霓豪爽热切的声音隔着包厢传出来，光听，也能听出里面那番觥筹交错、各显神通的气氛来。
“阿茗呢？怎么还不到？来来来我给她打个电话，女主角怎么能迟到这么久！”
宣茗臂弯搭着外套，闻言，立刻轻推开包厢大门。
“别打了，卫导，这就来了。”
卫霓转头，一看见她，立马笑开了花，“天老爷哟可算盼到你了！庆功宴你都敢迟到！”
包厢里坐的都是亲近的合作方，熟悉的脸孔不少，当即就要起哄，“女主角迟到！自罚三杯啊！”
甚至有人作势要给她倒酒。宣茗人还没坐下，手里先被塞了一杯度数不低的高粱酒。
她脸上还挂着商业式的淡笑，自己没说什么，卫霓先急了。
这位柔情导演赶忙一把夺过宣茗手里的酒杯，“可不行啊，阿茗酒量最差了，这杯我替她喝了！”
说罢一饮而尽。
但合作方好事者不少，有人跳出来，腆着个大肚子，一手杯子一手酒壶，“导儿才帮了一杯，剩下还有两杯呢！不能让女主角都逃了吧！”
卫霓一跺脚，她最护短，“有什么不行！”
正要伸手去接，却被横来一双素手挡住——
宣茗接了那一盏酒。
她笑意清淡，顶着一张只描了淡妆的素面，举起酒杯时，宽落落的衣袖顺着手臂滑下来，露出一截清瘦手腕。
“我敬大家，就当谢谢诸位为《人生四戒》倾力相助，也给我们影片积积德，祝它多赚点钱。”
她将杯中酒饮尽，才消了合作方作妖的心。
宣茗落座卫霓身边，另一边是《人生四戒》的男主角，秦书端。
秦老师三十出头年纪，已经拿下国内主流奖项最佳男配，前途一片大好。这次搭档宣茗一道出演卫霓新片《人生四戒》，就是奔着拿奖去的。
秦书端笑着给她换了一杯热茶，语气平平淡淡，“人生四戒，酒色财气，宣老师把咱们片子的理念直接打破了。”
宣茗笑笑，“我可不信秦老师没喝。”
他面前三个杯子，装茶的、装高粱酒的，还有一杯盛了一半洋酒。
要说破戒，可怎么也轮不到她。
前几天《人生四戒》杀青，因为卫霓的龟毛和完美主义，剧本磨了足足一年，片子又从夏天拍到大冬天。距离她第一次找宣茗商榷剧本，到今天的庆功宴，已经一年半多。
期间宣茗偶尔接些客串角色和棚内综艺，出过两三首单曲，反响都还不错。她之所以没大动干戈地出专辑，和卫霓时不时要找她聊剧本到深夜脱不开关系。
Camellia大部分时间在休闲，为数不多的事业心，全都献给了《人生四戒》。
包厢里灯色光彩陆离，气氛依然沸腾又庸俗。卫霓作为总导演，去隔壁几个包厢挨个敬过来。其他人也各有各闹腾的对象，宣茗作为女主角，反而清闲下来。
她姿态疏懒，偶尔喝一口热茶。
坐在角落，靠着窗边，冷调的雾蓝色毛衣，下衬白色长裙，快要与窗外飘摇的冰雪融为一体。
卫霓再回来时，已经半醉半醒。
大导演手托着下巴，迷迷糊糊和宣茗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阿茗，你歌录得怎么样？”
杀青到庆功宴中间有几天休息，大部分演员都留下来养养精力。只有宣茗飞去北京，思嘉经手的一部剧缺个唱OST的，她得去录音。
宣茗一笑，温声回她：“录音能有什么怎么样？录完了不就行了？”
“也是哈。”卫霓挠挠脑袋，“咱们片子也该找音乐团队了，到时你还唱不？我觉得你得唱一首吧！”
宣茗侧头，躲开那边传来的烟味。
一群老头子聚众抽烟，一口黄牙张合，最丑陋情景，最难闻味道。
她捂着下半张脸，“都行吧，你来定。”
卫霓安静了一会儿。正当宣茗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大导演又忽然蹦起来，眼睛瞪得特别大。
宣茗一愣，难道她想起什么重要事情没交代？于是赶忙凑近去听。
结果卫霓只是嘟嘟囔囔了一句，我刚在走廊上碰见思嘉了。
宣茗蹙眉疑惑：“思嘉？她来这里干什么？”
国土最北，将近国界线。《人生四戒》是因为要取景，才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不管什么生意，照道理来说，也不该跑到这个地方来谈。
卫霓两手一摊，“不知道，她好像挺赶的。”
“啊！身边还跟了一个小年轻，挺清秀一小孩。
“估计是给手下艺人谈工作吧，最近我们隔壁那个农场也有人拍摄呢，导演是我同学，一姓文的神经病……”
卫霓还在喋喋不休，声音嘈杂。
而宣茗耳边像静止了一样，连呼啸的风雪声都听不见。
她脑海里不停回荡那一句，挺清秀一小孩。
跟在靳思嘉身边的年轻人，样貌清秀，她几乎想不到第二个人。
可是他又来这里做什么？
宣茗最近忙着拍《人生四戒》，林场信号太差，她只能偶尔上网关注一下别人动向。
孔莹姜发新专，空降各大榜单前列，被她挤下去的正是几个月前发了周年纪念专辑的林琅；关催雪跟着舞团全世界巡演，偶尔去舞蹈综艺露个脸带带菜鸟，一大笔钱就到手……
还有，被推流到她首页的，Youth101出道团体解散专辑发行。
当初节目里定下的团体活动时间，是两年。后来因为聚星三出，靳思嘉让渡了一部分利益之余，各方几重利益纠葛在一起，选择了缩短活动时间。
这是思嘉亲自和她说过的。
一年半转眼过去，她忙《人生四戒》忙到头。
没想到李秋澄的团体活动也走到了结尾。
她记得他们势头很好，每次出专辑，都是席卷各大榜单。有一回和孔莹姜撞上，国民度超高的口碑歌手居然输了他们一头。
Maggie当时还和她发微信感慨，很恐怖的后辈，果然是要缔造新时代的团体。
她出道夜时半为商业半为诚恳说出的那一句“希望你们成为新时代的缔造者”，结果他们居然真的顺着这个目标走下去。
最佳新人、最佳男子团体、最佳专辑、年度歌曲……
但凡在限期内能拿到的奖，通通到手。思嘉数钱数到手软，还常打电话和她感叹：太红了，太红了，再红下去要超过当年的Camellia了。
宣茗习惯她这样的调侃，每次都只是笑笑过去。
只有那一晚，她即将飞到国土最北，进《人生四戒》剧组的时候，多嘴问了一句：
“那解散以后，思嘉大总监打算怎么规划他们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宣茗几乎能想象到靳思嘉苦恼的神色。
到底计划赶不上变化，靳思嘉当年肯定是希望秋澄、嗣音、小晖三个人回来跟聚星的团重新出道，但是他们现在红极一时，再组团的话，人气差距太大，对公司来说，并不是好的选择。
聚星又不是没有推素人团的能力，何必承担人气差过大带来的各种风险？
“嗣音用不上我管，梁嗣宁会安排他。”
“小晖……可能走Maggie那条路比重新成团更适合他。”
“至于秋澄……他明年就拿到戏剧学院的毕业证了，我也问过他，他有想过，闯一闯演员这条路。”
靳思嘉特地补了一句，“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酒席散场，是将近凌晨。
秦书端扶着不省人事的卫霓进电梯，“房间定在楼上11层，宣老师找管11层的拿下房卡，我先带导儿上去休息了啊！”
秦老师的人品宣茗还是信的，何况也没人敢趁卫霓酒醉占她便宜。
宣茗没跟他们一起上去。
人太多了，一股浓重酒味，她闻不得。
于是她百无聊赖地等下一班电梯。
窗外仍然飘着风雪，高级酒店到深夜里，暖气居然也不够用。宣茗冷得一哆嗦，但外套刚扔给了睡得死沉的卫霓，她只能靠单薄毛衣御寒。
真是一腔好心给自己惹了麻烦。
宣茗站在原地，摩挲双臂。电梯上去得慢，一层停一次，她等了半天，还没等到它下来。
光辉灿烂的走廊，就剩下她一个人。
干燥寒气从宽敞的领口扑进来，一路顺着骨髓，流进血液。她嘴唇都冻得微微发颤，骨头缝生疼。
宣茗暗自叹了口气，只能自认倒霉。
她紧紧盯着数字变化，电梯却像卡在第九层，一动不动。
心烦意乱之际，肩上却忽然一重。
随后干净清冽的气息争先恐后闯进她骨血里，好像抢着要她的关注宠爱，一个个清新因子，叫嚣着说：快看看我，我来了呀。
……
宣茗怔怔。余光瞥见披在她肩上的黑色大衣，如此熟悉。
她没有立刻转身，反而抬起手——
衣袖上，镶嵌着一颗银白色、花纹精致的纽扣。
宣茗猝然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