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孤影

    嘉佑三年,母亲和妹妹死在了春日里。那时我还是年幼,不知什么是死亡。

    开始时,我的世界里的一切都顺着自己原先的轨迹发展。不同的是,母亲不会再督促我写字了,妹妹不会再扯我的衣袖让我抱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慢慢地,等到身边人好像已经忘记了她们时,我才想起,今天母亲忘记来了,我拿了笔砚纸,去水榭亭中等她,好久,她都没有来,我去寻妹妹,才发现我的世界,好像少了什么。

    至于少了的东西,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嘉佑四年,冬,府里变得喜庆。

    父亲领我去见母亲,他对我说是母亲。我收拾自己了一番,还把自己最好的字拿去给她。可是,末了,发现并不是母亲。手里的字也被我攥成了团。

    在那之后,我哭了好久。父亲找我,对我说,那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认也好,不认也罢,事实如此。

    后来我就日日写字,终究没有人夸奖我一句。过了几日,府里来了客人,一如往常,我在亭中写着字,天气还有些冷,冷到连笔也很难握住。

    以至于,被她一惊,笔就从我手中脱落。这是母亲房里的最后一张纸......

    我抬头就要走,她像极了妹妹,粉雕玉琢,也哭得梨花带雨。

    她让我抱她,我便随了她的意思,她问我的名字,我想了很久还是告诉她了。

    后来她睡着了,府里的客人寻来。跟她来的丫头抱起她,就走了。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与她都未曾见面。

    这段日子里,我专心做文章,因为母亲生前,总希望我可以想父亲一般,入朝为官。

    我大概活成了母亲所望的样子。

    春闱前,我去见了姜姨丈。那时姜姨丈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姜家是书法大家,我临摹的字多是姜姨丈所书。

    这一去,我又见到了那个爱哭的姑娘,她长大了,我想,如果妹妹还在,应该也有般大了吧。她很美,就像诗里所说,渐消酒色朱艳浅,欲语离情翠黛低。

    她应该不记得我了,匆匆一面见,怎能留心间。

    我走时,好像听见她唤我,屿洲。我下轿等了半刻,若真的是她唤我,半刻应该够了吧。也许真的听错了。

    我成了会元,家里络绎不绝的人上门,多是些长辈间的旧友,舅父一家没有来一个人,就像母亲去世那日,舅父没有来一样。

    她来了,走在姨丈后面,和所有女眷一样,低眉恭敬。没有了幼时初见的那般活泼,不过也是明艳的。

    夜里我们一道在后院散步,我和她停在了那棵柳树旁,在这里一眼就可以看见母亲和妹妹的身影,我停顿了许久,待到众人皆散,只有她还在。

    她开口问我,可还记得她。

    当然记得,叫之之。

    她唤我,屿洲,我是欢喜的,原来那日我没有听错,可那日没有等到她,也不知她有何事,至于没有那日她没有出府,我也未曾深究过。

    她问我要一幅字,说是没有要求。

    待到月上中天,她走了,人散府空。

    回到了往常的寂静。

    两日后,我发现了她给我的画,不同于,其他宾客的贵重之礼。

    一画,玉兰花开,一画,柳下书生,絮花纷飞。

    奇怪之处,在于,玉兰之作题字在上,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而柳树一画留了大半空白,这才明白她说的字是这番深意啊,那时不禁笑了出来。

    我早早题好了字,却没有机会送还。

    殿试那日早晨,我在京中遇袭。

    断了腿...

    那时的确心有不甘。

    但是我又能如何呢?

    终日里颓唐吗?

    我想即使没有如同母亲所望,至少她也不希望我如那般模样的吧。

    世间造化,就这般吧。

    我看着高墙,也许,我该去看看人群熙攘的。

    ......

    她来看过我,我觉得如今的我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她看的吧,但是心里还是有些确幸的。

    那日清晨,我想,应该是我还欠她什么吧,她是来寻我的那副字的吧。本想把画送回,可是,如今的我如何算得上柳下的玉面书生。便重写了一段。后头想想也不该自己写的,便寻了李诗一首,那诗是之前继母所念,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诗那画,被我烧成了灰,深埋在院中柳树之下,没有人会知道那里头的诗情,私情。

    继母也是可怜人吧,我曾经见她长跪佛堂不起......

    她说陪我去柳树下,我拒绝了。

    有些情该断了,浅尝辄止就行。

    我把新写的字给了她,意在告诉她,另觅良人。

    末了,她给了我一块玉,本想拒绝,但是终究有些不舍。也不知是不忍她的失落,还是不忍美玉,终归是我心不忍。

    夜里,端详那玉,前有望舒,后有白榆,果然女子心思就是这般细腻。

    抬头望月,月满西楼。

    ......

    那年初雪很大,大到可以听见院里的柳枝折断声。

    也不知它还能挨到明年的春日里吗。

    ......

    嘉佑十五年初,府里又来了许多亲眷,只不过这次不是为我而来。

    我觉得如今的我,已经不敢靠近那柳树了。

    早就已经不敢靠近了,自从那日她来看我,拒绝之时。

    我怕那树已经死了。北边本就不适合柳树的,这树到如今算是难得了。

    我推着木椅轮到院里溪流尽头,这是没有人会来的地方。

    她出我意料的来了。

    告诉我,她要嫁人了。

    确实,过了这年,她多半是要嫁了。

    也不知她的耳疾可好了,大家女子有耳疾,怕是嫁不得好郎君。

    我其实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我去了,就可以吗?

    姜姨丈定然不会同意的。

    我开始有意躲她。其实早就开始躲她了。

    我越躲越远,甚至躲到了江南,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消息了。

    未曾想外头的消息没了,里头的柳絮疯飞。

    刚到江南不久,就收到了顾兄的喜帖。

    是和她。

    那时的我,已经可以勉强走上几步了。

    那几步,走的是去观礼的路。远远瞧见了一眼,就离开了。

    顾兄很好,想来她会开心的。

    ......

    我在江南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柳树,每年春来,柳絮纷飞。

    我做了先生,每次瞧见柳下学生,总能想起那画中柳下书生。

    京城里的铺子,开到了南边。

    铺子里的水边垂柳,画得真好。似真似幻。

    这铺子里的纸,买的最好的不是内里的名贵之物,而是门阶外的劣纸。

    我呢,常常大叠大叠地买,供那些学生挥霍。

    ......

    下了江南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就常常看着,月夜里,北边的那颗星星。

    一个人在木椅上一坐就是一整晚。

    即使月亮落了,星星也还高悬在。

    ......

    我从不悲伤。

    所幸一轮弯月,还可遥寄,还可封存。

    惟愿白榆伴望舒,久久不分离,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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