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洲白首

    后来呀,我渐渐可以听见了。大概是陈病渐去。

    但是没有人知道。

    我随母亲去了裴府两次,可是都没有遇上他。

    裴府喜庆,因为宁姨有孕了,母亲说可庆,不在有孕,而在宁姨放下了,接受了。

    至于放下的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也不好多问。也许是事,也许是人,不过人和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啊。

    京中下了第一场雪,院里白皑,大家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年。

    日子过得很快,我也到了有人提亲的年岁了,我让锦山丫头把我耳聋的事散布出去,为得就是躲过这个岁数。

    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时才觉得好名声,也不是好事。

    这些事哪里能我自己做主。男女婚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都是父亲帮我相看的,我说不,也没有什么用处,但父亲宠我,看我不愿,就回绝了。

    新年拜访,今年我也出门了,去了不少人家,其实父亲母亲是想让我自己看看有没有什么欢喜的。

    本来母亲不想带我去宁姨那儿的,可是宁姨前月里生了个弟弟,我借着看弟弟的名头,生生跟了去。

    我偷偷带了自己刻的一块玉。

    我随母亲去看了宁姨,抱了抱弟弟。小小的一只,见人就咯咯笑。

    瞧了瞧宁姨,她的白发少了些许,也许真的放下了吧。当时只觉得定然是那人不够惊艳,也许是宁姨爱得不够深。至于最后谁记得谁,除却当事之人,我想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知道。

    有些东西是愈酿愈浓的。

    他们在屋内谈笑,可是我却没有看见他。

    我脚步匆匆去柳树那里,可是仍旧没有他的身影。我绕着院子走,已经到了溪流尽头。

    我打算回头去寻,却在这看见了他,他也在看着月亮,月亮近圆...

    “屿洲?”每次见面都是我去找他,喊他,什么时候可以再听见他叫我呢,姜榆也好,时之也行,哪怕是之之。

    他回头瞧见是我,浅笑道:“你来了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回道,是啊,好久不见,隔了一个冷落的秋天。

    我走上前去,开口:“我要嫁人了。”

    他迟疑。

    “不过,还没有定人。”我立刻补救道。

    我想告诉他,你也可以提亲,我会同意的。

    “嗯。”他浅浅一应,应该是表示他已经知道了。

    我很满意,因为我觉得他会来的。我已经这么明显了。

    又下雪了。

    我问他,要不要去那边的水榭。

    他说,在这就行,不用管他。

    我没有离开,就陪着他,我们两人一起总是安静的。

    听雪落的声音,两个人都有两人的心事。

    雪势渐大,慢慢覆上黑发,我看着他青丝渐白,我觉得这也算白首吧。不禁想起那诗:

    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今日我偏要改上一改:

    今朝已然同淋雪,此生定能共白头。

    我们等到雪停,我推他过桥,路过光秃的柳枝,只是抬眼浅看。

    如今良人在畔,何须往事不断?

    ......

    我走了,走时我把玉递给了他。

    还记得那一声如玉公子,我想他现在应该只是我的如玉公子了吧。

    ......

    上轿时,我习惯性地回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次我看见他送我了。

    我想他会来的。

    ......

    可,我等了他很久,很久。

    已经一年光景了。

    一个春夏秋冬,我想去问问他,可是...

    我找不到他了,我把他弄丢了,母亲说他走了,去了南边。

    南边啊,那是一个柳絮纷飞的地方。

    应该很美吧,竟然能把他偷去了。

    父亲这次背着我,帮我定亲了。

    是顾家的公子。

    可是我连他的名也不知道。

    得知消息时,我没有说话,就好像假装自己听不见一般,我未曾听见,就是自己不知道,不知道,自然可以等他。

    我老是自欺欺人。明明已经是定局了。

    我出嫁在春天。

    那日锣鼓喧天,吵得不成样子,不过没有关系,我听不见。

    我好像真的又听不见了。

    出嫁的前一天,我去见了宁姨,小弟弟也长得高了,会走,会喊人了,一口一个姐姐的,可真的比他那哥哥好多了。

    我独自一人走到柳岸,今年来迟了,看不见柳絮了,只有满枝柳条。

    到底是个死物,没有情的,它怎么敢长得这么好的?

    .......

    上轿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他,他在人群里送我。

    再回眸,他又不见了。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跑过去的勇气,也许我从来没有过那种勇气。

    轿外,人群熙攘,欢声阵阵,

    轿内,孤影独坐,红泪沾衣。

    ......

    我的夫君在父母眼里是个顶顶好的人,的确,模样、学文都不错,可惜,如今对坐,眼前人,不是心中人,看不到他的半分好。

    我活脱脱像个聋哑。

    我与他,在外人眼里相敬如宾,在他眼里估计我也是好的,只是有些过于娴静了。

    他很照顾我,知道我听不见,每次说话都是慢悠悠的,让我可以看清楚他的嘴形。

    他还给我备置了一间画阁,里头的颜料都是顶好的。

    可是,我画的都是江南风景,从来没有为他画过。

    他来过几次,都是夸我的画好,但是没有开口要过一副。

    如果他要,我想,我会给他画的。

    ......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个江南的人了。

    ...

    那日,他带我去了一家新建的纸墨阁楼,问我喜欢什么。

    我在里头走了一圈,实在没有什么兴致。

    有些累了,我想回去了。

    我这样告诉他。

    我本打算空手而归。

    我把手打在门口的宣纸堆上,这是我的习惯。

    突然,手下熟悉,也不敢确定。又仔细摸了摸。

    我问:“这是?”

    “夫人尊贵,这纸啊,是劣的,自然没有见过。”

    原来是劣纸啊,难怪我寻了许久,也未曾见得。

    我这才明白贵重的是字而非纸,原来是我弄错了,或许从头到尾我都弄错了。

    我不过曾经仰望过他的众生一人罢了,与他而言,我的出现不过是在提醒他,往日风光,所以他躲着我。

    我想他也错了,我是众生,但是不是他所想的众生。喜他,不过,年少心动,不为他的风光,仅仅因为只是他罢了。

    我落泪了,很久没有这么哭过了,泪落宣纸,就像当时墨染字迹。再没有人知道泪里字里有什么。

    “之之,你没事吧?”一声之之,把我的思绪拉回,但是,不是他...

    “无妨,就是想起了故人。”我回头,吩咐掌柜,“这纸帮我包起来。”

    我和我的夫君一同回了府。

    那夜,我寝在画阁,一样的藤椅,一样的月,可是没有星星。想来明日里可能有雨吧。

    所幸乌云不大,还能瞧见月亮。

    过了今夜,我就要放下了。

    .......

    白首过了,便已经难得了。

    后来我把那日的宣纸交给锦山,让她丢了,但自己还是留了一张,想着有机会交给他吧。

    后来我也开了铺子,专门卖笔墨纸砚,有些店铺还挂了几张江南的画。

    在那之后,我也再没有画过江南。

    每家铺子都有不同,唯一相似的就是门口摆放的宣纸。应该没有人会知道。

    我本想斟思忆把君留,可惜过清秋全无奈。只能求星月长相伴。

    我最后也成了姨母,但又比姨母幸运,至少还有个念想,也许没有姨母幸运,有时有个念想,往往最为煎熬,因为我觉得我永远不会放下。

    惟愿白榆伴望舒,久久不分离,岁岁长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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