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

    与监介酒那边的落寞相比,北无歌心情倒不错得多,回扬王府时还哼着小曲儿。他收拾着用过饭,同府里几个仆役闲侃了几句,还嘱托明日正午提醒他去看戏。

    整个南国都知道,北无歌一贯没什么架子,为人平和,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和冷漠孤僻的墨王都相差甚远,因此,平民百姓这边其实对他都颇有好感。

    北无歌推门进了卧房,吹灭烛火。

    一片黑暗中,白日里戏台上少女的模样一点点清晰起来。娇美的少女未谙世事,眉眼却已含万般风情。甩袖舞一曲,看的人能醉上千年。

    北无歌心中莫名盼起了明日的戏,即使他已听说了《折月辰》是个悲惨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来着,人别两相忘,天涯各一方?

    没几件可烦扰的事,北无歌去会周公的速度也快得很。他打个哈欠,沉沉睡了过去。

    .

    翌日上午,北无歌起了个大早,用过早饭,便又溜达进了书房。

    他自娱自乐地下了两盘棋,又随手翻翻那所谓圣贤书,在几个“子曰”旁以墨笔勾勒了朵花,看着那格格不入的墨迹发笑。

    其实若是寻常皇子,日子压根不会这般清闲,至少也应关注些国家大事,拉拢拉拢朝中官员。

    只是不论是北无歌还是北尘,都断没有继位的可能,这点北无歌心知肚明。至于平日里似有若无地同北无钦针锋相对,那只不过是北无歌小小地给他找些不痛快,都是小打小闹,什么都不算。所以北无歌乐得当个清闲又风流的王爷,文德帝虽略有些不满他无为,到底也是默许的。

    北无歌正欲起身取点朱砂给他画的那朵花上色,门外仆从急急跑来拍门:“王爷,宫里来了公公,传召陛下要见您!”

    文德帝要见他?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半年没见过面,文德帝怎地突然就想起了还有他这么个儿子?

    正盘算着,北无歌猛地打了个喷嚏,心中更有些不妙的预感。他迅速思索着近日里做过什么惹文德帝注意的事――昨日看的那场戏直直浮现在他脑中。

    北无歌脑子里轰的一声。

    完了。

    戏子!

    当今谁人不知文德帝最烦这些三嘴行的!

    北无歌暗骂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去更衣,实际上,长袖挡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怪他了,因着文德帝大半年对他不闻不问就放松,再加上监介酒请他看戏,他实在光顾着看监介酒的稀罕,早忘了还有这些事!

    这可是……几乎要把本就寥寥无几的圣心失个干净了。

    北无歌苦笑一声,换好衣裳,心中又无端升起了些对监介酒的怨气――这人真是,请自己干什么不好,偏偏请去看戏?怕不是存心要害他!

    北无歌收拾得很快,心中所想也丝毫不让人看出,出门时脸上已挂上了微笑。下人早架好了车,带他直奔皇宫。

    他们到时,宫外的太监看起来是守了一会儿了,见到北无歌也不如何表示,淡淡行好了礼,已然转头带路。北无歌赶忙几步追上,待走到没什么人的长廊,他便面上带笑,借着宽袖长袍遮掩,往太监手里塞了一锭银子:“劳烦伴伴,冒昧打听一下,本王此番进宫,皇上……”

    有时候,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地位是真的不如皇帝宠爱的一条狗。

    太监瞥了北无歌一眼,不动声色收下银子,淡淡开口道:“皇上的心思,那哪是咱家能猜的?”他故意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总之,皇上面色可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扬王最好还是当心些。况且……”

    他低声道:“太子也在。”

    太子也在。

    北无歌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可……不太妙啊。

    文德帝这么久都没关注过他,没准这次就是太子一派的人告密。

    北无歌呼出一口气,实在是不想走进内殿。

    当然,再不想进也是得进的。太监停步,躬身在外,北无歌只能径直踏步入内。

    殿内金光明亮,袅袅的香燃散,三两宫女手执做工精美的长扇,动作轻缓,细风拂面。北无歌进了殿,面前几米,就是在龙椅上靠坐着的文德帝,和他旁边拢袖站立的北无钦。

    北无歌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近几步,下跪叩首:“儿臣拜见父皇。”

    “嗯,”文德帝面色倒是不太好看,斜着眼睛瞅了他好久,才哼了一声,“起来吧。”

    “谢父皇。”

    北无歌这才起身,转向北无钦,趁着文德帝看不到,立马皮笑肉不笑地行礼:“兄长,久违了。”

    他抬头,惊奇地发现,北无钦神色却也不太对劲。

    平日里二人碰面,这个哥哥哪次不是面无表情,好像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一般。偶然有些表情,也是微微的讥讽,傲然和厌恶。

    哪有过现在这般……几乎是怨毒的神情?

    不是吧,明明是你的人来告我,你在怨毒什么?

    北无歌愣了愣,心中不满与疑惑同时升起。然而下一秒北无钦就收敛住了神情,以同样的皮笑肉不笑回应:“是了,是许久未见。”

    文德帝懒得看他们虚与委蛇,咳了两声道:“北无歌。”

    “儿臣在。”北无歌赶忙半跪应答。

    文德帝不是爱绕弯子的人,声音沉沉,开门见山道:“昨日里,你去看戏了?”

    果然是为了这事。

    北无歌吸了口气。

    事出了,戏也看了,这是找什么借口都搪塞不过的。

    不过,总归文德帝也懒得看他,他也就是个风流王爷,另一方面来讲,这倒没准是个好事,以后他或许还能更自由些。

    毕竟他还惦记着再去怜月楼看戏。

    因此北无歌没有装疯卖傻不认,他认了,认得还相当痛快:“是,父皇。昨日我是去看了场戏。”

    听了这话,面前文德帝和北无钦的神色都不是那么好看。

    “……成何体统!”文德帝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看向北无歌的眼神带着藏不住的厌恶,“你大小也是个皇子,跟那些三嘴行的有什么可混的!”

    “父皇冤枉,我没混啊。”北无歌装无辜,赶忙道,“昨日真的只是去看了场戏,连那戏楼里的茶都没吃,监介公子可以帮我作证!”

    这话音一落,文德帝和北无钦的目光又都同时刺了过来。

    他们不知道?

    北无歌忽地顿了一下。

    他二人可是一块去一块回,若真有人告密,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二人……”文德帝缓缓道,“一道去看的?”

    “不止。”北无歌貌似乖顺,低眉顺眼道,“监介公子大方,专门请儿臣去的。”

    监介酒,对不住喽。

    但,毕竟你请我在先,我将你供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害处。大不了日后看戏我请回来,算给你的补偿了。

    殿内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文德帝半天才憋出一句:“……胡闹!这,这怎像监介将军独子!”

    他兀自嘴里嘟囔地骂着,北无歌心里发笑,也不搭话打断他。待文德帝终于抹了把嘴说累了,他还未开口体贴两句,北无钦已淡淡道:“罢,父皇。监介将军离世早,先帝派去教他的人想来也未教他这一点,改日父皇叫他学些规矩便是,莫为了他烦心。”

    “还是钦儿说的是。”文德帝哼了一声,端起架子道,“那小儿就是规矩学少了,哼,还教什么规矩,朕也懒得管他。”

    “是。”北无钦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眸中飞速掠过一丝嘲讽,缓缓道,“日后监介自个儿,可别无颜见监介将军便是。”

    文德帝咳了一声,叉开话题,开始教训北无歌:“你也是,啊,人家招招手你便去了,明白自己的身份吗?皇子!你代表的可是我们整个皇家!行事回回如此――监介酒招招手你便过去了,光顾着自己乐呵,平日里吃饱了闲着看看你皇兄是如何做的!……”

    以为会很快结束,北无歌开始还赔着笑应和两句,可文德帝大抵是太久没训过他了,后面越训越起劲,他跪得不住腿软,应和都懒得应和了。

    “怎么,这是跪不了了?还给你爹甩起脸子了?”文德帝看他神色,越发恼怒,“我看是这半年未曾管教你,你真以为自个儿是个逍遥神仙了!”

    “儿臣不敢。”北无歌语气淡淡道,眼中讥讽之意浓浓加深。

    他不是真没脾气的人。

    他知道这种漠然态度会更加惹怒文德帝,但他不在乎。

    总归皇帝看不惯他可也弄不死他。他要给自己添堵,那自己也不让他顺心。

    这就是天家父子,向来如此。

    文德帝果然大怒,张口便骂:“积作的个儿子!”

    后面他骂什么,北无歌压根不想听。腿麻得厉害,他小小地动了一下。

    有时候他真的会想,如果元业帝还在,北尘长大了,和那么好的元业帝,关系会不会也变成他们这样。

    罢,应该是不会的。毕竟,北无钦也是文德帝的儿子,人家可是真亲,没法比。

    北无歌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争不过北无钦。

    不止是因为北无钦是个有些本事的长子,北无歌觉得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北无钦是张皇后所出。

    张皇后是文德帝的发妻,文德帝还是个小皇子时就嫁给了他。二人和和美美过着小日子,文德帝爱她入骨。后头文德成了皇帝,也不纳佳丽入后宫,只立张皇后为后,再无他人。

    若一直这样,便也算佳话。可好景不长,这样过了三年,张皇后大病辞世。临终前,她紧紧握着文德帝的手,一嘱托了把北无钦照顾好,二便说,再找一个人吧,我来世还嫁你。

    文德帝痛不欲生,为亡妻哭得崩溃,也改变不了任何。他浑浑噩噩地听亡妻的话,好好照料着北无钦,又随便点了一人,诞下子嗣。

    这个子嗣就是他北无歌。

    母亲易贵妃,也只在名义上被封到了贵妃。没有人能拿下皇后的位置,他们都知道。

    只要张皇后还在文德帝心里,那他们谁都没机会,哪怕北无钦是个傻子,他也是太子――更何况北无钦不是。

    北无歌同样不是傻子,他从头到尾没有想过同北无钦争什么。他只想安安分分,富贵一生,不用作为。

    他也知道文德帝不会动他,北无钦也不会动他。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听骂。

    北无歌实在是嫌文德帝烦,听着那些越来越重的骂句,心也一点一点向下沉。

    多好的一个,管教他的父亲。

    他眸中嘲讽意味深长,干脆破罐子破摔,任叛逆之心一点一点慢慢爬上心头。

    他毫无来由地想起戏台上的那个少女。

    .

    “北无歌你听见了没有!”

    北无歌是被这一声吼拉回神的。

    他还没来得及应答,就见北无钦已上前,亲自端着茶盏,躬身递给文德帝,语气虽不轻柔,好歹也能听:“父皇,莫气坏身子。请润润喉,不与北无歌计较。”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北无钦也不看他热闹了,还拦一拦文德帝?

    北无歌当然不会傻到认为北无钦是在帮他,他把这归结于文德帝实在骂了太久,连北无钦都不耐烦听了。

    看北无钦那臭脸,这个想法还相当可信。

    只是,没有人喜欢挨骂。

    更别提北无歌是平白无故,挨了好大一场骂。

    因此他撑着身子站起来的时候,其实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文德帝从鼻子里长长哼了一声,但没再开口。北无钦皱了一下眉头,目光冷冷刺向北无歌。

    北无歌懒懒活动了一下关节:“父皇,可骂够了?”

    “你――!”文德帝顿时又对他横眉冷对。

    “骂够了,儿臣便告退离开了。”北无歌对他微微一笑,目光随意扫了一眼北无钦又收回来,“……不碍您老的眼。”

    .

    北无歌跪了太久,出来的时候腿还是软的。

    此时正是正午,太阳大大地挂在天空,撒下的热光刺眼极了。北无歌看也未看,让仆人扶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里也是闷热的,北无歌坐在里面,长长出了一口气,更加烦躁。

    心是沉着的,已经凉透了。

    撕破脸皮也好,他日后估计能更自在些。

    正盘算着,仆人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听起来闷闷的:“王爷,上午您说正午要同监介公子去看戏。如今已不早了,可还要去?”

    是哦,差点忘了。

    正是心凉时,北无歌把玩着腕子上戴的金玉,想起了今日这一场骂,源头为何。

    不正是监介酒请他去看戏么?

    北无歌哼了一声,淡淡道:“不去了。”

    “那可用让人与监介公子说一声?”

    北无歌在马车里一笑。

    “也不用。”

    让他等一下午,当个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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