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介

    台上人惊艳四方,北无歌忽地连眨眼都不会了。

    他呼吸都不由自主放得轻柔,心跳漏了几拍后,又有如饮了烈酒,一下一下沉沉跳动起来。“咚咚”的声音与台上弦乐渐渐吻合,北无歌才恍觉自己失态,猛地眨了一下眼,才伸手揽起桌上茶杯,唇上沾点温温湿湿的茶水,故作无辜。

    所幸这失态只发生在短短一瞬,左右排山倒海似的欢呼呐喊早把那份似有似无的情感压下。北无歌不动声色左右看了一眼,那些痴戏的梨友自不用说,各种金银首饰已然乱扔到了台上。而身旁的监介酒也才缓过神来。北无歌见他脸都烧了起来,且慌忙撇开脸。只不过他的眼中是一片纯良,能看出是单纯地因戏中人的扮相和嗓音而惊艳,并无任何非分之想。

    不知为何,北无歌因着监介酒的未经人.事又想笑了,虽说他自己也只有过一个早不知所踪的通房丫头。

    他很快收敛住神色抬头看戏。方才那一嗓实在是绝,台上戏子也并不因谁扔了金银而影响,继续咿呀地唱:“――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眉尖早识愁滋味,娇羞未解论心事……”

    《折月辰》一共只三出,一出就唱一下午。今日这回恰好停到正生出场。那正生是个珠辉玉映的书生,与少女偶然相逢。眉眼一碰,便是一眼万年。

    .

    众人看完戏已是下晚时分,他们稀稀拉拉走出怜月楼,都还在啧啧回味,称赞声不绝于耳。

    下晚天气已褪下来,暮色淡淡在天边升起。一些平民百姓家里已热起饭菜,烟火味飘得快要散掉。北无歌随着人群往出走,脑子里仍不断回演着戏中少女娇羞神情。

    “殿下,今日的戏可还满意?”

    监介酒略显拘谨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回味。“哦,满意。”北无歌回过神来,随口调侃,“怪不得来找我看,看不出你还是个懂行的,没少偷着看过吧?”

    闻言,监介酒面色红白一片,死死抿着唇,还是没说什么。北无歌走在监介酒前面,也并没打算回头看他脸色,只是没听到监介酒应声,心想可真是个死板的呆子。他很快没了交谈的兴致,随后与监介酒约好明日再来看戏,便分开各自回府了。

    .

    监介酒神色疲累,回到了将军府。

    下人端上几道菜来,监介酒没什么胃口,又记着家训里的不可浪费,还是撑着慢慢吃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用毕晚饭,天已完全黑了。

    监介酒没什么可以干的事情,他看下人撤走餐盘,自己走到将军府的院子里,沉默着拔剑出招。

    他舞剑如行云流水,一招一式皆带破风杀声。院中没点庭燎,他就那样黑灯瞎火地出剑,整整半个时辰。

    随后的半个时辰他去了书房,就着烛火,一句一句地读着圣贤书。一个有些年纪的下人在门外守着,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忽地轻轻一道开门声入耳,下人吓了一跳,猛地睁眼,监介酒从书房走出,对他一笑。他洗漱毕,回到自己的卧房,慢慢躺到榻上。

    正是夏日,外面的蝉鸣隔着窗子都挡不住,一声一声叫得起劲,更显房内沉默无声。监介酒心中默数着蝉鸣,睡了过去。

    可能是心中思念作祟,他又梦到自己的父亲了。

    ――将军府真正的主人,监介旻。

    他梦到想象中的父亲少年时,那时他做先帝元业帝伴读,二人一并背书练武,也一并逃学玩笑。

    他梦到后来父亲上了沙场,取敌方大将颈上人头犹如探囊取物。他带领将士们大获全胜,嘻嘻哈哈回南国找儿时玩伴讨赏。

    他还梦到父亲骑马逛京城,看到母亲这个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居然红了脸,从此再忘不掉,没过多久便来提亲,二人和和美美,拜天地入洞房。

    随后的日子里,父亲还是对外征战的时候多,却从没有打过一场败仗。他总是那样张扬,却也配得上这份张扬。他还广交天下英才,只要是有才能者,通通可拜入他府,等待用武之地。元业帝同样英明,面对这样的监介旻,不疑不防,仍能予以重用。

    可是他五岁的时候,父亲死在沙场上了。

    那时候,元业痛哭,曰“南国已亡”;府中英豪,不眠不休,齐跪三天;不论敌友,称赞悼念。

    监介酒不想去记住当时所有人是如何怀念他,他只知道就算再怀念,父亲也回不来了。

    每次打仗父亲会给他带些稀奇的好玩意逗他,也会把他的剑塞到自己软绵绵的小手中。自己握不住,父亲就笑,抱起他举得很高。闲暇了父亲还会带着他进宫,他看着旁人嘴里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元业帝与父亲比剑比棋,看着二人勾肩搭背打诨玩笑,两个人还一起逗他,他是全天下笑得最开心的小公子。

    画面一转,他梦到知晓父亲去世后,母亲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摇摇欲坠最后还是强撑着站稳。那天是个雨天,所有人都赶到将军府告诉母亲这个消息,说一句母亲脸色就白一分。他不想听,他跑到门口想拦住他们,没想到又进来的第一个人就是元业帝。他跪在将军府门口,黑色龙袍早被大雨打湿,他抱着监介酒失声痛哭。

    监介将军去世了,皇帝爱屋及乌,给了监介王府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从来无人敢轻视他们。监介酒跟着最好的先生学文学武,这么又过了四年,元业帝也走了。

    那个会和父亲一样抱着他玩耍,又曾抱着他绝望的皇帝也去世了。

    当时元业帝的子嗣刚满四岁,于是继位的皇帝便成了元业帝不成器的长兄,眉眼胆怯地被扶上了龙椅,又立自己已经十岁的长子为太子。

    监介将军再辉煌,也随着元业帝的过世成了历史。新皇重文轻武,又不喜先帝旧人,对将军府的人只算得上面上说得过去。于是母亲一个人忍受着他人飞快跟上的冷脸,又苦苦撑了将军府六年,终于撒手人寰。

    监介酒不为母亲难过,他甚至为母亲高兴,他知道母亲终于不用很累很累了,她如愿以偿去找父亲了。然而没高兴一会儿,他自己终于也开始直面将军府面临的尴尬处境,他当时十五岁。

    文武他都学得很好,可是他不懂为什么有那样多的墙头草,为什么王公贵族的人际这般麻烦。监介酒遗传了父亲的执拗,他不会改,这样的性格又注定不讨皇帝喜欢。

    于是,又四年过去,监介将军府终于没落了。没落后监介酒更没辙,他领着很少的银子,不知道去做官还是参军,因为都不适合。他每日就这样过,忍着旁人讽刺,忍着皇帝恶意,忍着自己府里的下人窃语纷纷。他好像一直在下坠,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是扫把星,监介一家是因为他才会这样。

    直到前几天有人找上了他。

    那人半挡着面貌,二人点起蜡烛夜谈。烛火一抖一抖,那场景看起来实在有些像蛊惑人心。

    “……吉凶悔吝生平动,如今您若还想恢复监介荣华,便需要找个靠山呐。凭您的身份,想相与到谁不都是很容易的吗?最好是皇子,再以您的聪明才智夺从龙之功啊,实在不成莫送弄了自己性命即可……”

    “监介公子,您可一定要考虑考虑啊,只须放低些对自己的要求,并不亏。您太气盛,几年桃子几年人,这么些年,您不正是因为自己的坚持才落魄成这样了吗?只当做忍辱负重便是,荣华富贵后随便您坚持……”

    监介酒目光落在如豆烛火上,被说动了。

    他目送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怪人离开,脑子里立刻开始乱乱地盘算。

    当今只有三位皇子。

    太子北无钦,仍是当年新皇立的那位。如今极负权势,府中能人极多,且很能讨皇帝欢心,太子之位是根本动不了的。只不过这人虽做利国实事也多,但监介酒见过他好几次,那人都是一副阴郁模样,看起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扬王北无歌,因着避嫌刻意将自己搞成风流王爷,私底下可还是在同太子争宠。二人极不对付,这点他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过,北无歌虽有实力,却对何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没太子那般架子,也会讨人欢心,圆滑处事。

    最后便是圣上勉强封的墨王北尘,是元业帝亲子。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北尘并不受圣上待见,他总是默默的一个人,什么赏赐也轮不上他,如今权势极低,几乎与监介酒平齐。

    监介酒叹了口气,把心中同情强硬地赶走。他对着窗外如水月光,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他身着正式,叩响扬王府大门,送上拜匣,诚邀扬王北无歌三日后正午去怜月楼看戏。

    北无歌稀奇得很,当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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