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前殿

    虽然吕肃对梁拾意说若心存疑虑可不许张以斯插言，但考虑到刘维安口中大不忠的指控亦包含张以斯，梁拾意还是许了张以斯自辩。

    刘维安：“私提诏狱死囚至自己府邸，除开他几人互相勾连，微臣实在难作他想。”

    张以斯：“太后娘娘明鉴，当初先帝赐白阁老督导六部之权，重新提审囚犯亦归属权责之内，此次提审一切都有归档记录在案，臣即刻可以调来，绝无私提勾连一说。”

    刘维安：“时隔近一月才重新提审，难道没有古怪么？”

    张以斯：“日前又出了刺驾的案子，白阁老怀疑二者之间或有关联，重新提审有何不可？”

    不过说是让张以斯自辩，可辩的字字句句里全然没有自己而皆是在为白居岳说话。

    刘维安：“白阁老称病不朝却在家中审案，偏偏审得还是位医者，微臣请娘娘彻查张白二位尚书是否存在滥用职权，借审案之名行求医之实。”

    张以斯：“笑话，老师之医术朝野皆知，岂是一个死囚可比！”

    说到此处张以斯更是情绪激动一下拍桌站了起来连拐杖都忘了拄，差点没稳住身形跌倒。

    一百廷杖岂是玩笑，只见张以斯霎时之间脸色都有些发白，却仍重新撑住拐杖道：

    “白阁老因救驾负伤仍不忘公事，忠心天地可鉴，太后娘娘万不可听信小人挑唆之言。”

    无论吕魏二人如何做想，见张以斯这番表现对白居岳的确像是一片真心赤诚可见。

    但这刘维安就着实奇怪了，人人皆知白居岳为她这位太后娘娘以身护驾才受了一刀，他刘御史此时到梁拾意面前告白居岳大不忠岂不荒诞？

    哪怕白居岳真是为了求医找得这位李任行，作为太后的“救命恩人”，天下谁人给他看病他又受不起呢。

    梁拾意一直没有发言任张刘二人互辩，便是在心中琢磨这件事的古怪。

    结果，未待梁拾意想明白，方才一直振振有词的刘维安竟突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喊了句：

    “白阁老之忠的确天地可鉴！”

    然后将身子彻底俯在了地上：

    “是微臣头晕智昏，心急近利，混乱上谏。微臣实在愧对太后娘娘，愧对几位阁老，无颜在朝为官，但请太后娘娘惩戒贬黜了臣吧。”

    ......此等转折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梁拾意心中暗道这朝堂之上竟满是如白居岳一般心思诡谲难测之辈，见着一旁的张以斯也满脸惊诧，才觉得好受了些。

    幸好，内阁中也还有张阁老这等直接之辈。

    梁拾意琢磨小半晌，开口道：“身为御史大胆直谏何错之有，你且安心退下，往后有谏还得直呈哀家。”

    不管刘御史意欲何为，至少她从他口中晓得了一件旁人都不会告诉她的事。

    梁拾意又道：“刘御史出去时麻烦告知吕魏二位阁老再候上片刻，一会儿哀家自会派人去请。”

    同时吩咐：“除丹心冰心所有人全部退下，哀家要与张阁老单独谈上几句话。”

    因为还有丹心冰心守着，宫人们退得并不迟疑，甚至还有人帮忙扶了一把身子莫名开始抖如筛糠的刘维安，让他没被前殿的门槛绊倒。

    待最后一个退去的宫人关上门后，梁拾意开口：

    “白阁老为哀家负伤至今未能康复还朝，哀家心中忧虑有意前往白府探病。

    但又不想兴师动众，尤其不想白阁老刻意为了恭迎哀家费神，不知张阁老可有办法？”

    此话一出殿内剩余三人皆都露出不亚于方才见刘维安变脸时的惊诧。

    “......太后娘娘可是还疑心那李任行于白阁老府上之事？”张以斯道。

    梁拾意把手搭在龙椅的椅把之上感受着袖袋中硌人的匕首，把方才的问句换成了一句陈述：

    “哀家要微服前往白阁老府上探病，且不想让白阁老在内的任何人知晓。还望张阁老安排妥当，便于二月十五那一日吧。”

    梁拾意没有想通刘维安的目的，没有想明内阁的格局，亦不可能想清白居岳与李任行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

    但梁拾意了悟了一件事。

    凡与白居岳有关的她只要一想到胸内的某一处又或者许多处便直接开始汹涌地翻腾，若非朝议之前她专门服了抑制害喜的药物怕会当众......

    白居岳让梁拾意心头难受得紧，而像从前那样一味傻傻地等待并不会缓解这种难受。

    白居岳既然给了她一把匕首，既然要让她做天下的执剑人，她总有主动去见他一面的权利。

    ——

    京城白府

    白居岳所掌握的名册，让李任行迫不得已只能按白居岳的要求做事。

    毕竟想来名册上的人他李任行选与不选，白居岳一定都已调查清楚几人的背景下落。

    这样一来白居岳口中那为了预防时疫选任医官的理由指不定是真的。

    但最终李任行推举的名单，其中绝大多数人名都是他近些年于寺庙中新收的徒弟。

    一则这些人大多都已斩断尘缘家中无人需要赡养无牵无挂，二则当了几年假和尚还是让他心里不禁存了一份侥幸，只道敲钟念经的真能招来佛祖保佑。

    白居岳对他的名单倒没提出什么异议，而是之后又予了李任行一些各地惠民药局汇总上来的具体病案。

    李任行翻了翻，便不禁讽了一句：

    “师弟，我瞧你是真在京城高高在上惯了，竟连这相同病征因时因地因人致异，皆有可能是不同病症导致的道理都不记得了么？仅观他人誊录的病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然而他这话刚一说完，身边侍从便将李任行右手边的一摞文书推了过来，只见是按省府县分好的时节天气，水土地理卷牍。

    又听：“时疫一发，患多医少，难量个体之差，当求众解。”

    李任行吃了个瘪埋头看起来。

    他虽口头不愿饶人，对白居岳也芥蒂颇深，但作为医者总归以治病救人为先，遇到不解之处纵有迟疑每每也还是会开口问出来。

    一来二往与白居岳倒是进行了一些医道上的交流，不禁让人思及往日。

    那日，李任行踏出房门前说了句：

    “师傅当初对你用经脉封闭之法是因你外伤太重，必须要暂时麻痹肺腑，否则按你的咳疾会导致伤口一直开裂难以愈合。

    然这只能是一时的权益之计，若你一味依赖，长此以往表面无碍内中经脉必定愈发闭塞，到最后只能是积重难返死路一条。”

    李任行感到白居岳近些年定然对这经脉封闭之法改进不少，乍听白居岳的气息说话似于常人全然无异。

    若非是他二人后来交流逐渐增多加之李任行从医多年的经验及对白居岳的了解，李任行也很难注意到那些被掩藏得极好的滞涩之处。

    李任行在门槛处停了半晌没等到回音，踏了出去。

    外间已是月上枝头的时分，可惜这座庞大的府邸中竟然逼仄压抑地连一棵树一株草都容不下，只有一堵堵完全一模一样的高墙，李任行看见下人竟在挨着墙缝把不知怎么飘进来的零星草籽给全数清理掉。

    这座府邸还真是容不得半点生机。

    李任行又补了句：

    “我不像你这么狼心狗肺，师傅临终前交代我的话我还是要说与你听的。不过师弟你要真能走在我前面，师兄到时候头被砍下来滚到地上，嘴也得咧开笑。”

    谁料他这话刚说完之前那个取枷的侍从跟了出来，李任行登时十分警惕，却见那侍从开始帮他解手铐脚镣。

    “李先生，这些本来就是用来防止你一时糊涂，免得到时我等护主心切伤了你。现下看来你还不至于那么糊涂，大人便让我们给你解了。”

    “什么一时糊涂......”

    李任行有些反应过来，直接大声嚷道：“白高楼，你不会真以为我不敢杀......”

    没想到解手铐和脚镣也能痛得人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