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砥砺,偎依

    得豆收起金叶子,假意在身后踹了元修一脚,他嘿嘿笑道:“来了来了……”

    彭二挥手指了指满身脏污的元修,有人便跳出来将元修用力一薅,死死押在手中,生怕他逃了。元修垂着头,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只好佝偻着走。

    他微微抬眸,从凌乱的发间望见了站在排头的得豆,身后第二个人便是彭二。隐隐约约,他好似发觉得豆割了这条捆他的草绳,却又不知因由。若搁过去,元修一个使劲就能挣开,与十多个市井之徒单打独斗他也不怵。只是眼下他虚弱得紧,纵然是双拳难敌四手,他一身伤痕,也没底气打架。

    他被夹在人群中摇摇欲坠,颠着步子行走,想瞧瞧得豆到底有什么用意。

    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步行到了一片湖水岸边,凄寒浊水中浮着绿萍水藻和未化完的融冰,看着像是开朵花都难。仙人该是都住在仙气缭绕之地,就这一泓破败污水,又哪来的神仙。

    彭二往得豆头顶扇了一巴掌,嗤之以鼻:“这地方有仙女?要是假的,看老子把你也扔湖里去!”

    得豆从鼻尖哼了一声:“成啊,你先把这小公子丢下去,看看到底有没有金子。要是没有,我自个儿跳下去!”

    彭二心想,这也不是个亏本买卖,这么个他恨入骨髓的士族子弟,是吃了或杀了,反正都要他死。

    彭二打心眼里看不惯士族,他曾一度在冰天雪地里跪在一户门阀的后门外,等待着里头的僮仆泼出今日贵人享用完的菜肴,再和野狗在一条巷子里抢着吃泔水。母亲呢,做了别人家的家妓,后来那家主人吃五石散吃到失心疯,为了取乐,在一场宴会上将母亲活活勒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乐。

    那些士族门阀不会有良心的,没有人震撼于一个女人凸着眼而不瞑目地死去,只是觉得她挣扎求生的模样有趣又滑稽。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彭二觉得在他脚下的这个贵族公子也定然是个孬种,定然,也半生寻欢作乐,残暴不仁,草菅人命。

    百姓生来该死,贵族也一样该死。

    生身不同,但殊途同归。

    彭二喝道:“好!”

    他一挥手,两人得令,拎着元修便投入了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眼看着那冷水渐渐淹没了元修的眼耳口鼻,直到湖面趋于平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彭二等了良久也不见得豆说的什么异相,这小兔崽子果真诓人!彭二薅起得豆的衣领,叫喝道:“你骗老子?!”

    得豆蹬了蹬脚,道:“彭二哥,我们这么多人,仙女肯定害羞哇,再说了,这得靠我们自己挖,我这就是自个儿在东南面的焦土里头挖的。你要是不想要,回头我自己来挖!”

    彭二吃不住这激将法,他弹了弹得豆的脑门,又吼了得豆一脸的唾沫星子:“你少放屁,老子的东西你也惦记!”

    他一指东南面,众人又如蝗虫般涌到了东南角去。得豆所说不假,果真有焦土。彭二跃跃欲试,拿起铲子亲手去挖,还恐吓道:“要是挖不到金叶子,我现在就把你踹湖里去!”

    彭二卯着劲,刚挖了一小会儿便挖到了一只金叶子,他大喜过望,拾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粒,得豆骄傲道:“你瞧,我没骗你吧!既然彭二哥挖到了,那我也挖去。”

    说罢他便找了个树墩子又假模假样地挖起来,其他人看了也着了魔似得在湖边寻宝。

    元修像颗沉甸甸的珍珠,丢入水中便越沉越深,他稍稍一挣,便轻易挣开了那根捆他的草绳。湖水冰凉刺骨,元修强忍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艰难地驱动手脚,向岸上游去。

    之前元修隐约听见,这群人说要去什么,寻宝?这是那孩子的计谋?

    元修刚筋疲力尽地摸到岸边,便被人蓦然抓住了胳臂。水珠蜿蜒过他的眉心鼻梁,他像一片乌云,滴滴答答地下雨,他一抬头,明月的愁容霍然入眼。

    “孝则!”

    明月和可玉一同使劲,连拉带拽,元修自黑浊如漆的水泽中淋漓而出,似乎是条破碎的鱼。他被抽打过的衣衫残破褴褛,还隐约有些血色鞭痕,恍若是零落的鱼鳞片片。

    明月用袖口擦了擦元修的脸和发,忡忡问道:“孝则,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元修颓在岸边,唇色煞白,一时不知所以。看他眼角乌青,眼珠里还充了血,明月哽咽道:“……快走……我们快走……”

    茫然间,元修往对岸望了一眼,嗫嚅了句:“得豆……”

    得豆在对岸悄悄地摆了摆手,蹙着眉示意他们快些离开。

    明月咬着嘴唇,挑起元修的胳臂搭在肩上,转眼消失在了枯黄的杂草灌木中。

    湿漉漉的元修将明月的半面衣物也染了个透湿,三人心惊胆战,赶着步子往茅舍那头走了许久,生怕遭人追上。

    他们的住所被人得知,此处已然不能再待了。

    流民流民,就是无容身之所,像河流一样流过天涯海角的沙砾。

    北风穿过白桦林,刮擦着元修的衣袖。他偎在明月肩头,颤抖着嘴唇低喃:“姐、姐姐……冷,我好冷……”

    明月抱紧了元修,一面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一面想着回到茅舍去,给元修换件干净衣裳,他们便就此上路。

    只是天大地大,他们又有何处可去?

    暮色将近,明月和可玉终于将元修架回他们落脚的茅舍。明月将可玉屏退在房间外,急匆匆地撕开元修那与身体黏在一起的衣衫。

    虽说这不是第一次看见元修的身躯,但明月仍旧会被他那一身触目惊心的新老伤痕震撼得一时失语。

    明月眼珠发涩,她拿起汗巾给元修简单地擦了擦身,又将摇摇欲坠的元修扶在墙边,内衬外袍,一件件给他裹上,又系紧了腰间缎带。

    元修昏昏沉沉,像只不倒翁,左右歪栽,一呼一吸间,他赫然倾倒,落入了明月的臂弯。

    他抓住明月的胳臂,重重喘息着,欲哭无泪地自责道:“……我想保护你的,可是现在,还要连累你……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你从尔朱兆身边带走,至少,他对你好,你锦衣玉食,不会同我吃苦受罪。”

    元修身心俱疲,仿若坠入灵魂和躯体同时被撕裂的死胡同,再怎么努力,也永世不得翻身。

    明月见他颓然,鼻子一酸,撇嘴道:“你说什么傻话?我有我想走的路,我有我想做的事,不需要别人安排,也不许你自责。和你走,是我自愿的,是我不要待在尔朱兆身边,是我要和你走,你为什么要怪你自己……”

    元修还在明月臂弯里趴着,他有些欣然:“是这样吗?姐姐想待在我身边吗?太好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不愿意的,你不喜欢我自作主张太多,我怕……我怕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对你好……”

    明月沉默片刻,却问他:“孝则,你还走得动吗?”

    元修微微点头:“姐姐还在,我一定走得动,只要还有一点力气我也要走,直到我再也动弹不得,直到我尘归尘土归土……我不会丢下姐姐的,姐姐也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们相依为命,我们一起活着,好不好?”

    “那还冷吗?”她答非所问。

    元修伸出手来,从身前抱紧了明月腰肢,他浅闭双目,心满意足地堕入明月的臂弯,贪婪地嗅着她衣袖上的竹叶香:“不冷了,你抱着我,我不冷了。”

    “娘子……姐姐!远处林子那边有人影!是不是那些流民无赖追来了?!”可玉在外敲打着房门。

    明月如临大敌,她扯着元修走出房门,舍外忽的响起一阵敲门声。可玉惶然,缩着身子不敢应声,只听门外响起得豆的声音:

    “公子?公子?”

    明月信任得豆,她毅然打开房门,外头月明星稀,夜幕一落,已是漆黑一片,得豆仍是那张灰扑扑的脸,他诧异道:“你们还不走?!”

    明月问他:“林子那边是谁?是彭二吗?”

    得豆警惕地回头望了望:“是,抓了费公子泄恨还不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说的,说还有两个费氏娘子,他们还要来抓你们。”

    得豆推了推明月:“快,你们快走,东面的山不高,翻过小山,一路向东,就到梁郡了。”

    明月问他:“那你呢?”

    得豆道:“不必管我,我还公子人情罢了,以后咱们生死各不相干——快走快走。”

    明月看着远处的人影,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缠,她刚刚转身要走,元修拍了拍得豆的肩头,郑重告别道:“保重。”

    得豆没有回答,他目送这三人弃屋而逃,想起爷爷曾讲给他的绿林好汉,他这样,算不算好汉呢?只是当一回好汉,未免也太惊心动魄。

    三人趟过田地和沼泽,一直走到天蒙蒙亮,东方刚露出鱼肚白,元修便是筋疲力尽,眼前一黑倒在树根前。

    明月二话不说,俯身背起元修,纵然元修瘦骨嶙峋,但他总归十分高大。小小的明月背起他,便蓦然压弯了脊梁,一步是走,半步也是走,可玉见了便道:“娘子,让我来背吧……”

    明月如似扛鼎,斜绾的发也垂下了几绺青丝,她艰难启唇:“……你腿脚不行,我来背就好。”

    明月和可玉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渴了饮露水,饿了吃野菜,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可即便如此,明月也觉得心宽,至少每日别无烦恼,只用想着怎么不饿肚子,怎么背着孝则,不用心惊胆战,不必惶惶不可终日。

    几日过去,他们走走停停,元修偶时会醒,却也迷迷糊糊,像是大病未愈,早落了病根。若非他自幼习武,身板子硬朗,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明月看他口干唇裂,正喂他水喝,可又看他眼神扑朔,便探了探他额头。好了,前些天泡了冷水,这下又发起热来。

    明月不懂什么药草,也不敢给他乱吃,只好又背起元修,踉踉跄跄,满怀希冀地朝梁郡走去,至少找个别坊,明月替他讨药去。

    走时匆忙,几乎什么物件也没带,只有那块玉牌稳稳地藏在明月的腰间。

    明月期望侯民显灵,至少帮她一把,也期望若有朝一日她不得不把最后一块玉牌变卖时,侯民在天之灵莫要生她的气。

    她是个不好的妻子,是个不好的爱人。她将府宅烧成了灰烬,又将身体给了别的男人,甚至连他最后的遗物也将守不住。自侯民死后已过了四年,若是四年前,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永远守着那宅邸孤独终老。那时,她甚至还能为一块玉牌和皇后拼命呢。

    事到如今,她呆若木鸡,她见了倒坍的朝廷,看了遍野的饿殍,又目视了那无休止的流血,好像她曾经的坚持也没有什么意义,房子,玉牌,还是自己这副没什么可宝贵的身躯,俱都比不上那些鲜活的血肉。

    如今有意义的,就是要她背上这个人活着而已,仅此而已。

    她背着元修,一边低声唱着那首元子攸用血在布条上写下的绝命诗: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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